一直想做個理想主義者,盡管并不知道真正的理想主義者是怎樣的,但總免不了想對此盡可能地描述一番,大體的感覺是,理想主義者就是像個真正的人那樣生活,并且追求某種超物欲的目標。然而,我也常常徬徨:目標是什么?在大多數場合下是說不清楚的,但它肯定是存在的,而且我也相信我做的事是趨向這個目標的。
17年前,我到了一個十分貧困的鄉村地區。那時我真正體會到人與人之間在物質和精神上的差異,也第一次體驗到物質滿足感并不能滿足人的追求。鄉民的貧困是我從未想像到的,鄉民的善良也是我從未想像到的。鄉民們是用人的感覺來衡量這個世界的,而不是用物欲。那個時代給人的烙印。盡管屬于少年情懷,但卻那樣深固,成為“自我”的本質,要拋棄它,十分困難。
沒想到社會很快進入了物欲橫流的時代,不少曾是理想主義的朋友轉向了現實主義。幾年后大家聚在一起,都說成了現實主義者。我開始覺得做一名理想主義者不容易。一位朋友格外輕松地告訴我,她今后要努力做個賢妻良母。我想這是一種理想主義的現實主義,而我偏愛現實主義的理想主義。
至今我仍相信我是個理想主義者,至少想成為這種人。當然世界上很多人自詡自己為某某“主義者”,其實不是。什么是理想主義者難說明白,什么不是理想主義者恐怕也不易說明白。不過對很多事物,理想主義者和非理想主義者的反應不同。我常告誡自己,不要蠅營狗茍,不要失去正義感,不要放棄責任感。不要放任私欲,不要丟棄幽默感,不要窒息樂觀主義,不要丟去愛心等等,因為理想主義者無此不成。
概觀之,理想主義者(我所理解的)不以物欲論英雄,只以物欲過生活。說實話,在一個物欲橫流的時代,堅守此道有時是一種痛苦。理想主義者對待痛苦的態度是,只有有強烈生命的人才有痛苦。因而痛苦是一種快樂。如果不知痛苦尤其是精神上的痛苦為何物,那肯定不是理想主義者。
理想主義者被社會洪流所包圍,深知社會的錯綜復雜。隱居的人不能算理想主義,因為他們無法選擇其它主義。只有可以選擇其它主義而不選擇的人,可謂理想主義者。我知道,有一輛出租車拉我從機場回學校要去我一個月的工資;我知道,應諾了這樣或那樣的邀請便可馬到錢成;我知道,在某個地方發一通宏論可以增加知名度;我知道并沒有多少人欣賞理想主義者;我也知道手中擁有的權力可以帶來私欲的滿足。如此等等。我不斷與自己做斗爭,拒絕這些誘惑。對人來說,有時難的是接受而非拒絕,有時難的是拒絕而非接受。理想主義要求什么就難選擇什么。
人類社會大概不會因某個個人的努力而改變,社會有自己的趨向。個人有時只是社會行程道路上的一塊石子,充其量只是一塊較大的石子。我想要做石子,也得鋪在路上,而不是躺路邊。但是,超過了這些的想入非非,都不利于理想主義。正因為歷史給每個人設定的角色是如此卑微,理想主義才不那么吸引人。如果不是這樣,而是相反,那我肯定做不了理想主義者。個人難以對歷史和社會有所奉獻。如果說有,就在于個人是否做過。別的道理不好說死,有一條卻可以:做過的人可能一無所成,沒做過的人肯定一無所成。我希望能有所奉獻,因為我相信奉獻源自愛心,而愛心是人的一般特征,因此奉獻只不過是一般人的屬性。如果一個人原有的屬性均被列為理想主義,那我們所追求的遠非理想主義,我們離它還遠著呢。
我之所以覺得說不清何謂理想主義,原因就在于我覺得當今理想主義所追求的都是人之為人的本根,尚談不上超越。這也是我選擇理想主義的主要原因,因為這樣才生活得自然,輕松,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