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勝
印象,本不是是非曲直的標準,但在世人心里,卻遠非如此,往往憑一時的或初次的印象便定人于終身。中國音樂學院古箏教師王勇,就是這樣一個被“印象”所左右的人物。
今年4月,他在參加全國電視大獎賽時,第一輪便被刷下。并非他技不如人,實是印象分大打折扣;事隔兩個月,在一次國內外古箏頂尖高手云集的國際大賽上,他卻“一鳴驚人”,從名落孫山,一躍而居“探花”寶座,依王勇說法“狀元”也應是他的,屈尊一籌,仍是“印象”使之然也。
凡聽過王勇彈箏的人,都會相信那不是自夸,他彈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古箏,其技藝之高妙,功力之罕絕,當屬國內外古箏界鳳毛麟角,但為何他卻如此命運多咎?為何他卻給人(確切地講,給音樂圈內一些掌權人物)不好的印象呢?
細究起來,大約有三:
其一,他生性貪玩愛鬧事。小時候,王勇整日玩得痛快,打仗、官兵抓賊、拍煙盒、斗蟋蟀,遠不像一些成名人物自小便有著高雅的情趣。有時父親逼他練箏,不練足兩小時箏,甭想去玩,可他卻心生“妙”計,將鐘表指針撥快兩小時,便又放心開玩,常令大人搖頭嘆息。
玩就玩吧,可他還經常闖禍惹事,引來許多不大不小的麻煩。上音樂學院附中時,一次中日青少年聯歡,玩得盡興時,他突然開口對日本青年道:“太君,你的大大的好!”誰知對方懂得中文,聽后臉色倏變,馬上報給領導,差點給予嚴厲的處分。1986年,他第一次出國訪問演出,由于在代表團里他年齡最小,而且還是在校的學生,因此,在菲律賓演出時,備受當地觀眾青睞和矚目。可他仍是玩心大盛,上街游覽時獨自東闖西撞,哪新鮮往哪鉆,結果他人回旅館后,幾個當地青年女子尾隨而至,非要和他相識交朋友不可。這事在代表團里猶如捅了馬蜂窩,幾位領導與當地官員,好說歹說,費了很大口舌,才將那幾位女子勸走,可王勇還不知發生了什么事,經代表團領導一頓狠批,才似乎明白自己差點犯了出國在外的大忌。
其二,他不拘禮俗,放浪形骸。古箏、古琴三千年前同出一源。雖在先秦時分開,但操琴者的禮樂古法仍大同小異。演奏前,需沐浴焚香,神情虔誠,屏除雜念,靈臺空明。德性越高潔者則音樂越曼妙,意境越深邃高雅;反之,則是褻瀆神靈,為人所不恥,根本就沒有操琴箏之資格。現如今,撫琴箏前雖早沒了那些繁縟的手續,但仍十分講究君子正形,肅容端坐。不少古琴箏手也認定,只有效法古人這種虔誠專一、用心仁人,才能體悟撫琴之道,彈出蓋世絕響。
可王勇卻嫌這些規矩累得慌,他更喜歡那種出自自然,我行我素,怎樣覺得舒服過癮就怎樣彈的演奏方法。上臺時,別說粉飾化妝,連正統的演出服他都很少穿,平時穿什么服裝,演出時就穿什么服裝,有時登臺演出甚至還穿上件大黑袍,戴上墨鏡。這種所行所為,把操箏同道驚得目瞪口呆,直如一個著裝怪誕、發式奇異的“垮掉”青年,出入于國家大機關那般。
其三,他離經叛道,目空無人。王勇言行舉止、思維個性均與正統的同道處處抵牾,在撫箏之道上也必然會另行一轍。他了解自己的功力才華,知道憑自己這一身古箏藝業足可嘯傲箏壇,他才不肯趨炎附勢,與眾同流。但他卻絕不妄自目空無人,應該說他是一個非常好學有心之人。古箏流派眾多,他卻從不囿于門戶之見,哪家彈法有獨到之處,他都悉心鉆研。河南箏派、山東箏派、陜西箏派、江浙箏派、潮州箏派等大的古箏流派,他都曾拜師求學。因而他在彈箏技法上,廣博多變,雜糅百家,也使得他在彈奏南派或北派代表之作的曲目時,可以隨心所欲地將各派招式技巧交叉疊套用出,可這一做法,于無意中又觸動了一些人的神經。舉凡傳統悠久的事物,規矩禁忌特別多,為發揚光大自己一門一派,吸取他人之長可以,取而代之則萬萬不可。好比京劇的梅、程、荀、尚,各派講究自己的腔調純正,絕不能梅腔程唱,荀唱尚腔。古箏亦然。一首《漁舟唱晚》箏曲,你可以用南派手法去彈,也可以用北派手法去彈,但卻不能在同一支曲子中南北雜糅:起承是河南箏派,轉合是山東箏派,結尾則又是潮州箏派,或者在一段曲子中,不同的指法,分別采用不同的流派。可王勇不管這一套,哪一支曲子,哪一種指法,采用哪一家技巧招式更恰當、更富表現力,就用哪家,根本無一定的章法程序。這在那些正統的古箏同道眼中,自然是大逆不道的行為。特別是王勇在古箏演奏中引進搖滾樂,更被他人認為這是不倫不類的胡鬧。別人目中無他,他也自然目中無這些人。
有一次,一個大學的古箏教師,想出王勇的丑,因為平時她最看不慣王勇那種“華而不實”的彈法。她激王勇說:如果采用古箏中的搖指技法,以你的功夫,頂多能堅持兩三分鐘。王勇知道這個老師在給他出難題,因為搖指技法是個既需要指力又需要靈敏技巧的費勁方法,普通人彈個幾十秒就會使手法僵硬變澀,一般的古箏好手能連續搖指一兩分鐘已屬難得。可王勇并不答話,拉過一臺古箏,當眾使出搖指,一分鐘,兩分鐘……十幾分鐘過去了,那位老師早已勃然作色,而王勇這邊依然滿臉笑嘻嘻地不在乎。
這就是王勇。
他的貪玩惡作劇,他的桀驁不馴、蔑視正統,恰給人們留下話茬,莫不稱他是個“壞小子”。即使王勇箏技高超,也總認為那是邪門歪道。
可世間冥冥萬物,就有與常理大謬非然者。那些自詡為正統的古箏同道,根本就沒有想到,王勇的所作所為蓋出于他自然而然的性格,絕無世俗的奸惡心機。也許正是這種不做作、不虛偽、不矯飾,純屬自然發乎于純情的言行舉止,恰恰使他更接近操箏之道的真髓。古人撫琴沐浴焚香,不過是一種外在的禮儀形式,撫琴之道意在修身養性,也就是將濁污之氣摒出體外,將不自然的化為自然,將富麗堂皇的返樸歸真,只有達到這一階段,才能彈出意境深遠,驚世駭俗的曲子。別人刻意追求而求索不到,王勇于無意中,吻合了這不能言傳的精髓。
剛開始,王勇也憤然世人對他的不公平,上學、考試、演出、比賽,無一不難為他,仿佛人們評判的標準不是琴聲,而是其它什么。但久而久之,王勇已習慣于別人對他的非議,他懶得糾纏其中,有那份時間和精力,何不痛痛快快去玩一會兒,去撤點野,去撫弄上一曲……
瀟灑人生,給他的古箏涂上了一層灑脫風流的色彩。一支完整的曲子,他能給你拆得七零八碎,然后再突發異想即興重新組合。同一支曲子,被他彈奏兩遍,也許就會迥然不同。這種無章法、無調式,隨其自然,應手而出的彈法,看上去好像漫不經心,其實內里卻灌注了王勇全部的靈智才氣,表現出一種遠未人知的上乘技法。在一次有日、美、新加坡、香港、臺灣等高手參加的古箏國際大獎賽上,他在演奏自己創作的名為《和》的古箏曲時,將這種獨有的上乘技法,發揮得淋漓盡致,使每一個在座的古箏高手相形見絀,心悅誠服。
《和》這支曲子,他只起了個頭,擬了個尾,中間則是留給自己臨場即興發揮的地方。這種沒有譜子,沒有提綱,彈到哪算哪的即興演奏,對王勇來講,實在是一種享受和刺激。這支曲子他彈過多遍,可沒一遍是相重的,每次彈來,都有新的心得體會,新的不可言傳的奧妙變化。
《和》的樂思,在于揭示一種宇宙空間、自然社會人等諸物之間所存在的和諧。陰陽反正、生死存亡、美丑善惡……無論其中哪一個個體走向極端,最終還是返回到和諧的道路。這段即興曲,被王勇彈得跌宕起伏、出神入化:典雅時,極盡古色古香氣質昂貴;表志時,儼然巍巍高山悠悠流水;飄逸時,恍惚似夢似幻,仙風俠骨;淡泊時,簡直對酒當歌,采菊東籬。古往今來、上下左右,縱橫捭闔、任意馳騁。綿綿古音尚去不遠,現代節奏又接踵而至,把人們神思帶入一種萬物造化,息息衍生,浩蕩宇宙可知與不可知皆包容在有我無我的意境之中。每每曲終,無人不拍案叫好。盡管有些評判打分的,仍難免減他幾分印象分。
音樂是真實的東西,它不能虛偽。雖然年齡才25歲,但已在一把古箏上浸潤了20年的王勇只信奉這一格言,對別人的說三道四,他全當了耳旁風。不出名時,他不在乎,出了名后,他依然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