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增議
按照習(xí)俗,我也應(yīng)該叫他爸爸,因為他是我丈夫的父親,兒子的爺爺。可是,盡管我兒子今年都十歲了,我卻還沒叫過他一聲“爸爸”。
我從來愛胡思亂想,這毛病實在不好。還在女孩兒辦“家家”的時候,就懵里懵懂設(shè)想過長大后要嫁的人家:書香門第,深閨大宅,公公要雍容大度,婆婆呢,最好象觀音菩薩,慈祥可親,笑口常開。
然而,當(dāng)我第一次邁進(jìn)夫家的門檻,便整個人呆了,呆若木雞。公公是小工廠的職員,住的房子貧民窟似的,又矮,又小,又黑,又潮。婆婆躺在角落小床上,慈愛倒是無限,只是想抬手拉拉我都辦不到,她因車禍致殘,已經(jīng)十多年了。公公呢,興奮地從滿是油煙的廚房鉆出來,慌亂地羞怯地微笑,手絆絆地竟解不開圍裙。那神情,活象中學(xué)生,那個子,比我還矮一個頭。我不忍再看,剎那,熱烈,激動,還有驕矜和戒備,全跑光了,只剩下失望,受了騙似的委屈心,從此空蕩蕩的,再也填不滿。
前些年,我們在外地工作,半月一封信,一年一探親,成了定規(guī),我這個當(dāng)媳婦的,從來不會搶先。寫信嘛,總是他寫完了,我再不失時機(jī)加幾句。探親么,更是他叫了爸爸,我才緊跟進(jìn)門。
后來我們調(diào)了回來,在今年春節(jié)合家團(tuán)聚的酒宴上,大姐提議為父親健康干杯,全都興沖沖端起了杯子。這時,丈夫不知哪根神經(jīng)打架,愣愣盯著我,冷不丁冒一句:“唉,這么多年,就沒聽你叫過一聲爸。”霎時,歡樂象冰鎮(zhèn)了,我又羞又愧又急。公公比我更窘得厲害,臉一下子緋紅惶惑的,茫然的目光不知往哪兒躲藏,非常困難地說:“莫……難為她,叫不叫一樣的……”說著他端起酒杯,酒灑了一半,“喝!干杯!”他猛地一仰脖,我疑于他從未有過的勇猛。一抬頭,正好看見他用寬大的衣袖擦去了腮邊一滴渾濁的淚。
這一滴淚將我多年的心理平衡攪了個稀爛。我好象成了負(fù)債人,不得不時時在心里自個兒打架:“我并不是不尊重您呵,我已經(jīng)悄悄地叫過你多少次爸爸了,真的!”
這確實是真的,公公是會計師,他有一手高超的技藝,打起算盤來就象劉德海彈琵琶,閉著眼聽,“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真正是“大珠小珠落玉盤”。市里會計師考核,他作過一次表演:不論多長的數(shù)字,只要話剛落音,他就報答數(shù),場里那掌聲,簡直要震塌房。
兒子生病住院,幾天工夫,便拖得我們招架不住。這時,公公來了,象第二梯隊。除了帶來孩子愛吃的水果、糕點,還有小人書、膠泥,以及一把雄壯肥美的“官司”草。孩子高興得猛撲過去,差點扯翻了輸液架。翌日清晨,我們?nèi)ソ影啵匆姶差^站了小貓、小狗,孩子在甜甜酣睡;公公呢,彎腰在打掃著“火并官司”后的狼藉戰(zhàn)場,他眼里密布著血絲,臉上卻洋溢著一種童稚才有的純真笑意。就是石頭人也要動情呵,此時此刻,我真想叫他一聲“爸爸”,真的!
去年,他退休了,隨即便加了“會計師協(xié)會”,隨后又被派去查一個經(jīng)濟(jì)案件,大概是緊張得很,他好久沒來看我們。
開春后一天,他來了,人顯得更其瘦小。問起他工作,才知就是報上披露的那個牽涉到不少人的重大案件,他是具體負(fù)責(zé)人。他象有什么心事,話,說得更少,熟悉的微笑也隱不住深深的憂郁。
吃罷晚飯,他要回去了,照例要走那穿過小山崗、小叢林的小道。我突又犯了胡思亂想的老毛病,好象看見幾個手持白刀的歹徒在林里埋伏,一陣心驚肉跳,我破天荒地提出要送他。
初春。黃昏。野郊。山崗上彌漫著一陣令人心醉的氣息。
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片林子別說藏人,兔子也藏不了。于是,我想講個笑話:“知道我為什么送你?”公公認(rèn)真想想:“不知道。”“我怕有人刺殺你。”說完,自己先想笑,不料,公公突然變色:“你怎么知道?”
原來,威脅當(dāng)真存在。
查帳以來,公公已遇到幾件怪事,有一次還發(fā)現(xiàn)門縫夾著一張紙條,寫著:“小心!你查人帳,人跟你算帳。”
我驀地感到發(fā)冷,冷氣直往上冒:“快報告公安局!你躲開,到姐姐那去。”我哀求他了。
“存心找麻煩,躲也躲不掉,再說,媽媽怎么辦?你呀……好傻。”
一個“傻”字,說得好輕,這是我十多年聽他對我講的第一個貶義字,可我卻感到了無限的慈愛。
“那你們就到我們家來,馬上來!”我絕望地叫起來,什么也不顧。
他看著我,這么多年第一次這么清清爽爽看著我,無限深切,無限醉意地笑了:“有你這片心,就夠了。我倒無所謂,怕只怕丟下媽媽給你們添麻煩。這些年,我天天堅持鍛煉,就是為了死在她后頭,哪怕多活一天……不過,我也有安排,存了一筆錢,找好了一個人,到時,你們只要去看看……”
“不!你不要講這些,你先搬過來!”我聽不下去,失聲叫。
“我,我考慮……考慮。”他喃喃地說,象做錯了什么事似地紅了臉。
突然,他叫我:“這兒有側(cè)耳根呢,好新鮮!”說著,他高高興興挖起來,一會兒坎上,一會兒坎下,動作又輕又快,身子矯健靈活。我看呆了,竟懷疑剛才是否做夢。他挖好了一大抱,河里洗洗放在我手里,然后從未有過地?fù)嶂壹珙^,親昵地說:“快回去吧,他們在等你。”
他走了,因熱脫下的紅背心圍在脖子上,象一條鮮紅的領(lǐng)巾。他走了幾步對我揮揮手,可我實在挪不開步。他知道我在看著他,于是他努力走得輕盈,走得歡快。那姿態(tài),那步履,仿佛是為向我證明:他還年輕,還健康,還有力量迎接生活的一切挑戰(zhàn)……
頓時,一陣猛烈沖動,我第一次產(chǎn)生了不可遏阻的愿望:“叫‘爸爸,趕快叫!石破天驚地叫,讓他聽到,趕快!”可我張了張嘴,什么也叫不出來,因為,喉頭被什么東西完全堵住了。
于是,一股又甜又咸的液體順著面頰慢慢流進(jìn)了我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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