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翅
少帥買了假畫
20年代后期,張大千在上海、北京、南京等地的國畫界中已頗有聲名。這倒不僅是他的畫作在當時的畫壇上已經出類拔萃,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的仿石濤畫已到了爐火純青、出神入化之境。而當年權傾東北,威震華北的年輕少帥張學良,在他眾多的愛好中,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那就是收藏中國古書畫。當然這些“名跡”之中有不少便是張大千的仿作了。
后來,當社會上盛傳大半石濤“真跡”乃是出自一個青年畫家之手的仿作時,張少帥也為自己大上其當而感到震驚。
不久,張學良抵達上海,設宴邀請全市名流。為借此機會認識張大千,他也向張大千發出了請帖。
畫家硬著頭皮赴“鴻門宴”
張大千突然接到張少帥的請帖,不但不覺得高興,反而焦急得很。
摸不透張學良為何請他。雖然兩人“五百年前是一家”,但他與這位“東北皇帝”、“風流將軍”素無瓜葛。他思前想后,記起了這位本家將軍也愛畫,并收藏了不少石濤的“真跡”,才明白問題可能就出在此。
近幾年來,為了揣摩古代名跡,集聚眾家之長,以及年輕好勝等原因,張大千確實仿作了不少古畫,其中尤以石濤、八大山人等的畫為多、為精。想不到這些游戲筆墨,既給他帶來了喜悅,帶來了名聲,也同時給他帶來了責難和煩惱。這一次,麻煩可能真的來了,叫他不知如何是好。這時,他的一位朋友的話更令他手足無措。朋友說,可能張學良由于上了他的大當而存心報復,因此這一場宴會可能是一場難以下咽的“鴻門宴”。但如果堂堂帥府宴請拒而不赴,后果可能更糟。
張大千決定硬著頭皮前往。臨行前,他囑咐家人、朋友:如果逾時未回?那就只好請趕快到處打點、營救。
二張首次見面
在張學良遍請上海黨、政、軍要人及社會諸名流的盛宴上,張大千與張學良終于見面了。
在這個熱鬧非凡而陌生人眾多的盛大宴會上,不喜應酬的張大千沒有多說話,而是坐在一邊,默默進餐。主人張學良似乎發現了這一情況,于是走過來,坐到張大千身旁,頻頻向他勸酒,談笑風生,好似完全忘記了那樁令張大千提心吊膽的石濤畫事件似的。這些舉動,使張大千慢慢放下了心中的“石頭”,安心大嚼。但這也使諸多賓客感到奇怪:為什么張將軍要請來這么個悶嘴葫蘆似的“土老兒”,且又對他如此之優禮相加?大家誰也不解,但懾于將軍的“脾氣”,誰也不敢發問,只好不時朝這個胃口極佳的大胡子“阿鄉”翻白眼。張大千對此早有所察;只偽作不知,仍舊自顧自地“埋頭苦干”。
就在這次宴會快要終結的時候,張將軍站了起來,把張大千也拉了起來。張學良微笑著,拍著張大千的肩頭,大聲地向所有賓客介紹說:
“諸位,讓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就是仿石濤畫的專家,大名鼎鼎的張大千,張先生。在我收藏的古畫中,就有好多是他的杰作!”
悶葫蘆解開了!頓時,笑聲與掌聲在席間響起來。人們為張將軍的幽默風趣和落落大方感到高興,也為張大千的精湛技藝與處之泰然深表欽佩。由這同一件事,使得他們二人后來都更加揚名一時。
其實,眾人哪里知道,就在笑逐顏開的張少帥講此話時,他旁邊的“仿石濤專家”卻為之捏了一把冷汗!
“鴻門宴”的結果大出張大千的意料,他按時回到了家中,親友為之又驚又喜。談起席間印象,張大千只有一句話:“張將軍這個人,不錯!”
“冤家”路窄風波再起
自上海初識之后,張學良就回到了東北,處理他辦不完的軍務、政務。
此后的張大千,也非昔日可比?!笆瘽龑<摇鳖^銜雖還戴在頭上,但他的視野、筆墨、路子、套數等實際已寬了許多,在畫壇的知名度與技巧也高了不少。這并不是借助“仿石濤”的提攜,而是靠他自己本身的筆墨之功。因上次事件發生,他深切地感到,這種“游戲神通”雖能帶來一些好處,但長此下去終非良策,它不但易招來意料不到的禍端,且老是借用別人的面貌出現,哪怕是一個古代名人,久了也會令人興味索然。而要在畫壇上真正立足,就非得要有自己的面目不可。因此,他這時也已不再輕易地“仿石濤”,而是以石濤為中心,旁及八大山人、漸江、梅清、龔賢、石溪、弘仁、青藤、白陽、梁楷、馬遠等人,由民初直上追到清、明、元、宋。在師法造化的同時,更大規模地師承古人,吸取我國傳統繪畫的精髓。這樣。他的目光也就自然放在了其他古代名跡之上。為了得到一幅古家真跡,以便學習、臨摹,哪怕典衣舉債,他也在所不惜。
于是,山不轉水轉,路不轉人轉。張學良和張大千,真是“冤家路窄”,為了一幅古畫,他倆又再次“惹”到了一起!
這次是30年代初期,地點是在北京。
某日,張大千在琉璃廠的一家古玩鋪見有一幅精致的山水畫出售。該畫作者叫華嵒,字秋岳,號新羅山人,是清代的著名畫家(1682—1756),善畫人物山水,尤長花鳥草蟲。這幅山水畫,構圖新穎,形象生動,敷色鮮明,秀逸明快,實為新羅山人的名作。張大千一見,便流連忘返。但一問,該畫索價400大洋。在張大千看來,此畫價雖然還算“公道”,可不巧的是,他這段時間正“鬧饑荒”,囊中羞澀。而老板又不愿以畫易畫。沒奈何,只得好說歹說,老板答應為他將此畫保留三日,三日之內,只等他拿錢來取,決不賣給別人。
第三天的早上,張大千懷里揣著從朋友處借貸來的400大洋,興沖沖地來店里取畫。一進店門,卻發現氣氛異常:店老板顯得分外熱情,一迭聲連喊拿煙、泡茶。張大千無心寒暄,將銀元倒在桌上,就連催著老板取畫。但老板卻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張大千心生奇怪,走到原掛畫處觀看,只見已換另畫,不由得心中大急,忙追問老板該畫下落。老板只好如實相告。
老板說,這幅畫是被少帥張學良出高價買走的。此畫若是換了個別人先訂購了還好說,可偏偏聽說是張大千訂的,張少帥便不管三七二十一,非買不可。
原來如此!張大千象一只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沒了言語。店老板后來還說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沒有聽清。他默默地離開了這家書店。
也許,張學良是真心喜歡上了新羅山人的這幅山水畫,所以才不理會張大千已經先定了,而要“豪奪”去;但也許,張學良是有意同張大千“禮尚往來”!后來,張大千與張學良在宴會上又見過幾次面,然而由于兩人心里都有一塊疙瘩,因此只是互相微笑敬酒,誰都緘口不提往事。張學良不說石濤假畫,張大千也未談那幅新羅山人佳作??傊?,彼此心照不宣。
這兩個名傳華夏的人物,一個生在西南四川,一個生在東北遼寧;一個是畫家,一個是軍人;一個醉心傳統,一個崇尚西洋;一個喜歡單槍匹馬,獨往獨來,一個卻慣于統率三軍,叱咤風云;一個一輩子都是平民,一個卻曾官至極品。而中年之后,他們的情況又大有不同:一個如閑云野鶴,無拘不束,四海為家,浪跡天涯;一個故被秘密羈押,困居囹圄,身不由己。他們的出身、職業、經歷、地位、思想、生活等雖然有著如此顯著的差異,但在他們之間,卻一直保持著非同尋常的友誼,在風風雨雨中度過了漫長的半個多世紀……
(王洪峰摘自《海外星云》)
(插圖:張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