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寧坤
我和康橋的“神交”是早在半個世紀以前開始的。1939年晚秋,我唱著《流亡曲》漂泊到昆明,進入西南聯大,第一次讀到了徐志摩的名篇《我所知道的康橋》。詩人一往情深的散文魔術般地把一個流亡青年,從瘡痍滿目的本土引進了一個如詩如畫的異域。可是,徐志摩的康橋卻從此成為我心上的一座海市蜃樓。
誰會料到哩,在半個世紀的顛沛流離之后,我竟然漂進了這座海市之中。盡管英國特有的冬霧障目,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些當年曾使年輕的中國詩人心醉神迷的景色。
小住八個月,我也發現了另一個劍橋。我的足跡踏遍了劍橋的三十座學院,一股強烈的歷史感和傳統感時時縈繞在我的心頭。每一件事物仿佛都是一片活的化石,一個至今綿延不絕的過去的見證。就拿最蜚聲的三一學院來說吧,莊嚴古老的大門外面,一個角落里孤零零地立著一株又瘦又小的樹,傳說它的祖先是那株歷史上最有名的蘋果樹——正是它落下的一個蘋果導致牛頓發現了萬有引力定律。院門里面是全校最大的一座庭院,當年詩人拜倫在這里就讀時常用鐵鏈領著一頭小熊在院子里漫步。右邊的教堂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座牛頓的全身塑像,他面前坐著其他幾位校友,其中有哲學家培根、史學家麥考利、桂冠詩人丁尼生。多少游人在這里流連忘返。
一天,我應邀到“三一”緊鄰的小小凱斯學院去進晚餐。按照劍橋和牛津的傳統,師生在大餐廳里共進午、晚餐,餐廳的一端為院長和院士們安置了一張長餐桌,叫作“高桌”,放在比餐廳地面略高一點的臺上,就算上席吧。
作為那一晚的“貴賓”,我的座位湊巧被安排在兩位舉世公認的當代科學巨人中間。在我的右邊,坐在長桌的上端主持晚餐的是李約瑟教授,他的巨著《中國科技史》早已名傳世界了。他已是八十六歲的高齡,背雖微駝,但望上去仍是一位魁偉的巨人,雙目炯炯,閃爍著獻身的神采。我怯生生地問他,他的巨著還有多少卷要寫。他微笑著答道,他自己也不知道,因為這部著作一直不斷地擴展。他的一位較年輕的同事插話說:“約瑟就是這個樣子。他只管一個勁兒地干,約瑟和他的著作一樣是沒完沒了的。”
坐在我左邊的是一位面色蒼白、架著眼鏡的中年男子。他坐在一張電動的輪椅上,由一位女護士照料著。原來他是斯蒂芬·霍金,劍橋大學的盧卡先數學講座教授,這也是三百年前牛頓擔任過的教職。霍金因為提出過關于太陽上的“黑洞”的新學說和關于宇宙起源的新理論而名揚世界,而且被公認為繼愛因斯坦之后最偉大的理論物理學家。他這時才44歲,可是由于二十年來受到肌萎縮性側索硬化癥的摧殘,他已幾乎全身癱瘓了,并喪失了說話的能力。他只能通過一個安放在喉腔里的微型麥克風“說話”,然后他的話語經過聲音合成器加工顯示在他面前的電腦熒光屏上。他告訴我他不久前訪問過中國,四個精壯的小伙子連人帶輪椅把他抬上了長城,這時他臉上綻開了一個無憂無慮的青年人爽朗的笑容。一位同事問他是否還在研究“黑洞”,他又一次露出了那青春的笑顏,回答說,他好多年沒有想過那方面的問題了。近年來,他忙于研究一種新學說:如果現在仍在擴張的宇宙停止發展而開始萎縮,那么時間的方向就會倒轉。這個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的殘疾人又一次震驚了全世界的科學家!盡管禁錮在不治之癥的黑洞之中,霍金那非凡的才智和生命的火焰卻熾烈地燃燒著。
那個深夜,沿著徐志摩所熱愛的康河走回學院公寓時,我仿佛對劍橋有了更深的了解。請看這兩個人:一個年邁體衰、另一個身患絕癥,但兩個人都頑強地堅持著對真理的追求。論年紀,李約瑟和霍金相差整整兩代,是什么共同的東西把他們如此密切地聯系在一起?是貫穿在劍橋的歷史和傳統中什么神奇的東西嗎?是一種無形的紐帶,也許“高桌”或康河就是它的象征?
不論康河上有多少風流,我這個白首游子也不會象年輕熱狂的徐志摩那樣,認定它是“全世界最秀麗的一條水”。回到北京好幾個月了,劍橋給我留下的歷史感和傳統感卻經久難以去懷。
不過我私心里倒有一個小小的夢,有朝一日,就說七百年以后吧,也會出現一個徐志摩那樣深情的英國詩人,不遠萬里來到古老的北京大學游學,也會為北大寫下一篇如詩如畫的贊歌。
(畢冰賓摘自《國際關系學院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