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量民族學民俗學資料看出,原始人類普遍追求迷狂,追求幻象,這種迷狂和幻象,實際是人的深層心理的激活和躁動,它廣泛而深刻地影響、制約著原始文化、原始文學藝術,并殘存于現今一些民族的民俗活動中,表現為一種原始文化遺存。研究原始人類的深層心理,對了解原始文化、原始文學藝術以及傳承至今的某些文化藝術現象,有著重要意義。
一、迷狂與迷狂說
人們追求迷狂的巫術活動與柏拉圖的迷狂說是一脈相通的。
古希臘唯心主義哲學家柏拉圖在二千多年前就提出了文藝創作靈感說、迷狂說。他在《伊安篇》中說:“詩人是一種輕飄的長著羽翼的神明的東西,不得到靈感,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沒有能力創造,就不能做詩或代神說話。詩人對于他們所寫的題材,說出那樣多優美辭句,象你自己說荷馬那樣,并非憑技巧的規矩,而是依詩神的驅使。”“詩神就象這塊磁石,她首先給人靈感……他們得到靈感,有詩神憑附著。科里班特巫師們(掌酒神祭,祭時擊鼓狂舞——引者)在舞蹈時,心理都受一種迷狂支配;抒情詩人們在做詩時也是如此。”柏拉圖所說的迷狂,我們可以把它分成兩種:一是完全的迷狂,在祭典上,“他對著兩萬多待他友好的聽眾哭泣,或是渾身都表現恐懼”,“他的神智不清醒”。第二種情況是半迷狂,如伊安說他吟誦荷馬史詩,“在吟誦哀憐事跡時,就滿眼是淚,在吟誦恐怖事跡時,就毛骨悚然,心也跳動。”
象伊安吟誦荷馬史詩時那種半迷狂狀態,在今天的創作和表演中還存在。至于完全迷狂,得到“詩神”憑附而代神說話,這在文藝創作或表演中是不可能存在的,然而,在原始巫術活動(追求迷狂)中,則隨處可見。
美國人類學家露絲·本尼迪克在《文化模式》中說,美國印第安人“用可怕折磨去追求這些幻象”,“在原始民族中,對迷狂和類癲癇的推崇已達極點。”“一天,一位婦女正要開始做她日常活計時,突然倒在地上,就這樣,她被定為薩滿。她聽到一種語調極強的聲音在耳邊轟鳴,轉身又見到一位拿著拔出的弓箭的男人。他命令她唱歌,否則就以箭穿她的心。她僵直地躺著,幾乎不能呼吸。他們知道,有一度她曾夢見過一位向她暗示了一個薩滿的呼喚的特殊人物,她夢見過正在逃奔的灰熊,從懸巖或樹上摔下,還夢見過她正在為一群身著黃色外套的人包圍。所以,社區的人都知道期望的東西。幾小時后,她開始輕輕呻吟,在地上翻滾,全身劇烈發抖,她應當反復吟唱迷狂時神靈教她并要求她唱的歌曲。當她蘇醒時,她呻吟愈益明顯地變成了神明的歌,直到最后,她喊出神靈的名字,接著嘴里鮮血汩汩而出。在與神靈首次相會蘇醒之后的當天晚上,她首先跳起加入薩滿之列的舞蹈。她跳了三個晚上,用懸掛在天花板上的繩子支撐自己。……從此,她被人請去解難排危,或治病,或占卜,或咨詢。”本尼迪克指出這是一種“類癲癇”的迷狂。這和柏拉圖說的相似,即進入迷狂后神靈教他唱歌。這種薩滿,與中國許多少數民族的巫師(鬼師)是一樣的。筆者所知,許多人就是這樣得了“類癲癇”之后而成為巫師(鬼師)的。
下面我們看看貴州許多少數民族做神(請神)的情況。貴州普遍存在做神活動,有的叫“七姑娘”、有的叫“苗家稻”、有的叫“簸箕神”、有的叫“腰籮神”、有的叫“瓢兒神”、有的叫“菜花神”等等。黔東南苗族叫“七姑娘”(也叫“苗家稻”),是在古歷七月初至七月半做的。在月光下,人們集中村邊一空曠處,由一人或幾人扮“七姑娘”(做神)。他用布蒙臉,面前點煙香,用手指塞耳。他人從田中摘下稻葉插在他頭上,給他搧風。他身邊的引導者用話和歌來引導他。做神者慢慢昏迷,兩腳抖動,便進入“陰間”,去會亡靈。他經過許多地方,來到“最美麗的地方”,然后返回。途中如遇到死去的親人的亡靈,他就痛哭不已。如遇到青年男女,他就同他們對歌。平時不大會唱歌的人,這時特別會唱,他們說,這是神(“七姑娘”、“苗家稻”)教的。做神成功的人,因習得迷狂之術,所以很容易成為巫師。
貴州西部(普定)苗族做“瓢兒神”情況是:大年初一至十五這段時間,每天晚上都有人做瓢兒神。大家集在一家圍著火爐,做神者面對火爐,面前爐邊放一碗凈水,他坐在凳上,手拿香火,布蒙著臉,主持者(引導者)向他噴水,念念有詞。爐火上掛一木瓢,當瓢轉動起來時,“神”就請來了。做神者逐漸昏迷,雙腳打顫,與主持者對話。這就算進入“陰間”上路了。他走了許多地方,最后來到祖先發祥地——“楊州城”。他觀賞城市景物,拜見祖先亡靈,然后返回。回來路上,遇到姑娘和小伙子,就對歌。這時,實際是他與周圍觀眾對唱。他很能唱歌,這是瓢兒神教他唱的,他一直唱到勝過對方才罷休。(見普定縣民委干部楊華獻的調查報告)
貴州東南黎平侗族七月半做“七姑娘”,由巫師引導,作法與前述大體相同。做神者,在煙熏中昏迷后,騎著馬進入“陰間”,上路,遇到人就對歌,有的侗族姑娘平時不太會講漢話、唱漢歌,這時卻說一口流利的漢話,還能唱漢歌哩!黎平漢族七月半“鬼節”做“七姑娘”與侗族相同。(見《苗嶺風謠》第4期)
貴州布依族做“七姊妹”是在大年初三至初五做,做神者坐草席,布蒙臉,點黃蠟熏,慢慢進入“陰間”。引導者說話開導他,唱《采花歌》引導他,他便“上路”,并經過十二道門,登上天上的“花園”,然后返回。如遇親人亡靈,他便痛哭。他比平時特別會唱歌,據說是七姊妹(神)教的。這是原來貴州民族學院布依族老教師韋永奎提供的資料。其他一些布依族知識分子談的情況也大體相似。
象這樣的例子還可舉出許多。過去,許多知識分子知道了,不敢說,怕別人說是“宣傳迷信”。然而,這些畢竟是事實,怕說“迷信”不說反而更加迷信。徹底唯物主義者不應否認事實,回避事實,而需要研究它,說明它,只有說清了“是什么”,才能真正破除迷信。當然我們這里談到“做神”活動,主要目的還不在解釋“做神”本身,而是為了說明藝術創作的靈感論和迷狂說。
為什么一個人進入迷狂后具有特異的靈感?這種歌才是不是“神授”、“神靈附體”的結果?我們認為,這種特異的歌才,不是“神授”,不存在在他之外的什么神來授予他歌才,而是他自己深層心理的激活、躁動。
傳統心理學主要是意識心理學。弗洛伊德從精神病和夢的研究中創無意識心理學,盡管其理論有許多神秘色彩和猜測勉強成份,過分強調無意識而貶低意識的作用,從而走向唯心主義。但是,他開創了心理學研究的新領域——深層心理無意識(潛意識)的研究,這對我們研究迷狂心理是有重要意義的。他的學生榮格反對他的泛性理論,而在無意識理論上有了發展。榮格運用無意識理論研究原始意識、原始人類的深層心理,這對我們研究迷狂心理有直接的參考價值。他說,研究無意識,“最好的例子莫過于瘋子的幻想以及所謂的降神會。只要自主心靈成份被投射出來,無形人便隨時隨地會出現”,“如果一個人被某種重要的心靈內涵投射到,他就算是著魔了。”(《探索心靈奧秘的現代人》)這是對的。迷狂,幻象,是原始人的“心靈投射”,象精神病人心中幻象一樣。它不是客觀存在的“神靈”,而是人的深層心理無意識的投影和幻象。
心靈的投影和幻象是怎樣產生呢?
人的心理結構可分三個層次:表層(意識)、中層和深層(無意識)。美國學者麥克林發現,人腦有三個層次,表層,即新皮層,是人的智力、想象力、計算力的發源地;中層是遺傳下來的,它控制人的感情;里層是控制本能的無意識行動的。弗洛伊德和榮格也分三層,只不過他們不是從腦結構來分,而從意識、心理本身來分。這些理論對于我們研究深層心理(夢和病態心理等反映的)有一定參考價值。人在清醒時,感官接受外來刺激,引起表層心理活動。表層心理的內容是對現實的反映。深層心理的內容是本能的,是世代相傳的集體表象。中層心理內容是被遺忘的概念和意象。夢的景象和精神病人的幻象,都有三個層次的心理內容。人入睡后,大腦皮質廣大區域被抑制了,但個別興奮點尚未抑制。個別興奮點的興奮或某一興奮點引起其他興奮點的興奮,形成幻象系列,是非邏輯的,任意的。這種夢,就是我們常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夢,是白日意識的余波。這一點,巴甫洛夫的生理心理學已解釋得很清楚。中層心理活動的夢是過去遺留的表象而近日已遺忘的內容。深層心理的夢,是那古里古怪的,非個人經驗的“種族記憶”,“集體表象”,它是一種形象符號,它不表示固定的生活內容,巫師“過陰”(做鬼)和一般人“做神”(瓢兒神、菜花神、腰籮神等)的心理活動也和夢相似。他在清醒時主要是表層心理活動。如果他需要迷狂(做神),就得采用一些手段,如蒙臉、塞耳,從而斷絕外界對感官的刺激;搧風,煙熏,促進大腦皮層抑制;使用咒語和靈物(做苗家稻時用稻禾,做瓢兒神時用木瓢),使其發揮巫術作用。這樣,做神者大腦皮層慢慢抑制而逐漸昏迷,猶如進入夢鄉。他只聽到引導者的聲音,其他別無所知。表層心理基本抑制,中層心理深層心理激活起來了,躁動起來了,就象冰河表層靜止而冰河里的河水在奔流。中層心理殘存的個人表象,詩句、概念,涌出來了;深層心理的本能欲望、世代相傳的集體表象,投射出來了。平時間,人的表層心理活躍,深層心理似乎沉睡著,深層的無意識以其感情、欲望影響人的意識,而不直接表現為意識,所以不易為人覺察;迷狂時,表層心理抑制了,中層和深層心理被激動起來,釋放出來,從而獲得靈感和異乎尋常的歌才。這就是靈感(迷狂狀態下的靈感),這就是所謂“神授”。做神者迷狂時,只有旁邊引導者引導,他才能“走”到目的地(祖先發祥地或天上“花園”),只有引導者引導,他才返回原地,醒過來;遇到死去親人的亡靈,便痛哭,不想返回,如不會引導,就有死去的危險。黃平有兩個姑娘在山上做“七姑娘”,一人做神,一人引導,引導者不會引導,做神者醒不過來,終于死去。苗族巫師最忌一個人在野外銜稻谷,因為稻谷是苗巫致神的靈物。他們說,只要一銜稻谷,就會做神,如旁無他人,就可能死去。
迷狂心理激發的靈感——特異歌才,這只是人的潛能的充分發揮,而所唱的內容則決定于他的深層和中層心理結構中所儲存的信息。迷狂時的心理幻象,即是榮格所說的原始意象,或是列維·布留爾所說的集體表象。
丹寨苗族退休老教師潘希榮的調查報告中說,巫師(鬼師)“過陰”進入“陰間”(陷入迷狂)的時候,腦子里出現各色紙條在晃動,巫師憑這些紙條判斷是什么鬼使病人得病。巫師們說,這就象電影和做夢一樣。我們認為,巫師做神時腦子呈現幻象,這是事實,是一種原始意象,而原始意象只是一種形式,并無內容,巫師說是什么鬼,這純系迷信。
一般人做神(“七姑娘”、“瓢兒神”等)進入“陰間”后所走的路線和到達目的地,也是一種原始意象,是一種“種族記憶”的“集體表象”。黔東南苗族做神,要沿著遷徙路線走到東方祖先發祥地,所經過的許多地名,今天人們不知道,但做神者能唱出來。普定苗族做瓢兒神,最后到達目的地——東方老家“楊州城”。這個“楊州城”是不是今天揚州,他們說不清,但為什么記住這些地名,值得思考。布依族做神,經過許多地方,做神者未到過,也未聽說過,但做神時,卻把各地情況說得一清二楚。布依族的一些知識分子對于這一情況,感到驚訝。這些意象很象榮格所說的世代相傳的集體無意識。“集體無意識并不象一個人,倒象是我們在夢中,或者處于不正常的心理狀態時涌現出來無盡流水或汪洋大海般的無限幻影和形象。”(《集體無意識和原型》)“不應把集體無意識設想為一個獨立自在的實體,它不過是一種以記憶的意象所特有的形式——也就是附著于大腦的組織結構而從原始時代流傳下來的潛能,不存在天生的思想,但存在著天生的思想潛能。”(《論分析心理學與詩的關系》)英國的R道金斯在《覓母:新的復制基因》中說:通過遺傳基因和覓母,人的腦子具有特殊的復制和模仿能力。這些理論還帶一定猜測性、神秘性,但聯系上述做神活動,是否可以這樣說,迷狂幻象是通過遺傳基因的“潛能”、“復制能力”而傳承的原始意象。
上面所說的巫術迷狂,就是柏拉圖所說的“迷狂說”、“神授靈感”。柏拉圖所處的時代,原始巫術活動盛行,迷狂現象普遍,柏拉圖對此作理論抽象,提出“迷狂說”,這是有一定事實依據的。然而,這種理論卻是唯心的。唯心主義者的思想方法之一,就是在某些事實基礎上,加以歪曲、夸大、片面化。恩格斯在《〈反杜林論〉的準備材料》中說:“一切觀念都來自經驗,都是現實的反映——正確的或歪曲的反映。”柏拉圖的迷狂說,盡管也是“來自經驗”(變態心理經驗),但它卻是“歪曲的反映”。第一、他夸大巫術迷狂的作用,把迷狂激活的靈感作為創作的基礎,主張非理性,反對理性,否認實踐、認識、理性對創作的重要作用,反對在實踐、認識基礎上的靈感。第二、不能正確地認識解釋迷狂中的幻象,認為這種幻象和靈感是客觀存在的“神”所授與。這是他的客觀唯心主義世界觀所決定的,反過來,這又給他的客觀唯心主義世界觀提供理論依據。對于柏拉圖的迷狂說和靈感論,我們既要看到它在總體上世界觀上的錯誤,也要看到它在局部上在某些方面有價值的成份。對待弗洛伊德和榮格的理論也是如此。人們常用“瞎子摸象”來比喻片面性,這是對的,但還不夠。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應該是,一方面指出,瞎子把象鼻或象耳稱作大象本身是錯誤的,另一方面要承認,象鼻、象耳畢竟是象的一部分,只有對大象的各個部分都摸準了,摸清了,才能全面認識大象。柏拉圖的靈感說,如果指半迷狂狀態產生靈感,那是有一定道理(部分正確)。但是,他主要強調完全迷狂而失卻理智的靈感,并以此作為創作的基礎,從而把文藝創作引導到追求迷狂的巫術活動上去,這在理論上是錯誤的,實踐上是有害的。我們也需要一定的迷狂和靈感。科學思維的靈感,是“實踐一一認識”基礎上的表層心理活動的火花。藝術思維的靈感,是表層、中層以至深層的心理的全部激活的結果。創作需要表層心理激活,也需要深層心理激活,需要理智,也需要迷狂。創作的最佳心理狀態是理智與迷狂結合的半迷狂狀態,是進入角色,旁若無人、如醉如癡、思想敏捷、情緒激越的狀態,是思想、感情、想象、理智充分激活的狀態。
二、魂歸故土與靈魂升天觀念
魂歸故土和靈魂升天觀念,天堂天庭觀念,是人類比較普遍地存在的觀念。它是深層心理出現的幻象,它較普遍地存在于宗教和民俗活動之中,它對文學藝術的影響十分深廣。
布依族做七姑娘(神游),先走祖先老家然后升天。彝族實行火葬,認為火化后人的靈魂就能隨著火煙升天。黔東南苗族喪葬,要唱《焚巾曲》,把死者的靈魂指引到東方老家,然后送到天上,因為祖先靈魂住在月亮里。這些神游——魂歸故土,靈魂升天觀念是深層心理的表現。
為什么這種心理比較普遍?它屬于靈魂觀念的一個內容,而靈魂觀念是人類在一定歷史時期中相當普遍的。靈魂觀念的產生或是對夢的不理解,或是對影子的不理解。魂歸故土觀念,我們認為是在靈魂觀念基礎上對祖先的崇拜,對故土的眷戀的表現;靈魂升天觀念則是“死而復生”的人對“死”時的感覺經驗。為什么這樣說,先看看一些實例。
貴州省丹寨縣南皋鄉(筆者家鄉)田姓與潘姓認作兄弟,不能開親,原因是,在幾代人以前,田家有個人突然死去,人們正在為他安排后事,他又奇跡般地活過來了,他說,我是走了(即走入陰間,死了),是一只老鷹把我抓走的,老鷹飛到嘗卡村上空,潘公射到老鷹,我才得救,才活轉來。因為潘公救田家人的命,田家從此認潘家為兄弟,互不開親。人們認為人的靈魂被抓走,就死了;他活過來,是老鷹被射死,靈魂得救。這說法不科學,這只能說是他“死”時的幻覺。
貴州施秉有個老人病后死去,人們已為他料理后事,過五分鐘左右,活過來了,他對人們說:“我是走了,走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到一個深山老林,再上石坎路,到了山坳,有個人在把守,不讓我走,說我家里有人需要照料,說著,就把我推下坎來,我就活過來了。”這是貴州民族學院一位知識分子談他在家鄉遇到的情況,這樣的事例還很多,有的是知識分子自己親屬的事。
再看看美國一個例子。有個六十五歲的美國商人,因心臟病突發而死去,搶救復活。他回憶“死”時的感覺,說“我記得自己好象一朵輕云一般,逐漸由我的身體上升,到了天花板,我清清楚楚看到醫務人員正在忙得滿頭大汗,為我做急救事宜”,“我這時可以通行無阻,醫院的墻壁和鐵門都阻擋不了這時的我,我很快就飛出醫院,以越來越快的速度飛向虛無飄渺的天空。”“我感到無比愉快、舒服、平靜、溫暖,我的心充滿著喜悅和愛,我不再有憂慮、沮喪、痛苦和緊張。”(見《貴陽晚報》1989年元月9日二版)
過去人們對這種“死而復生”的人在“死”時的感覺經驗不理解,以為是魂歸故土和靈魂升天,人死還能復活嗎?死了的人還有感覺和記憶嗎?這首先碰到的問題是:這種“死而復生”的人是不是真的死了?死的標準是什么?傳統的看法認為死的標準是心臟停止跳動。現代醫學已經證實,心臟停止跳動的一段時間,人的大腦、腎臟、肝臟并沒有死亡。腦細胞死亡,是在心臟停止跳動十幾分鐘到幾十分鐘以后才開始,而肝、腎、肌肉、皮膚等組織器官的死亡還在其后。(見楚東平《安樂死》一書)上述美國商人和一些突然死去的人屬這種情況。另一種情況,年老體弱的人,肌肉皮膚等先死一部分,逐漸增加,以至大部分死去,但腦并未死。肌肉死去發出腐氣,使嗅覺特靈的烏鴉飛到附近上空哇哇地叫,所以人們說,烏鴉叫要死人。不管是上面所述的哪種情況,是心臟先停止跳動,或是肌肉皮膚先死,但腦子都還活一段時間。如果他復活過來,他就會記起這段時間的感覺和幻象。再說,大腦的死亡也有個過程,當心臟停止跳動,血液循環停止,大腦表層首先逐漸抑制,只剩下某一點還興奮,而中層和深層心理活躍起來。這時間,如果腦子繼續慢慢抑制,最后完全抑制,人就完全死了。如果回光反照,興奮起來,就會醒過來,活過來。
上面所說的情況,就是這段時間人的感覺和腦子出現的幻象。這種幻象和感覺是與做神(“七姑娘”、“瓢兒神”等)的幻象和感覺一樣的,這是世代相傳的潛意識的表現。這是“魂歸故土”的幻覺與種族記憶、民族遷徙歷史有關。這一點前面已談到。但是,還有個問題是,為什么這時人有“升天”的感覺和幻象呢?做神者為什么能“升天”呢?因為這個時候,人的大腦皮層廣大區域抑制了,個人記憶表象消失了,忘卻了生活中的苦惱和歡樂,沒有聯想和思考,沒有憂慮和哀傷,如釋重負,從而感到輕飄、自由、舒暢。前面談到的那位美國商人“死”時的感覺就是這樣。一般人做夢也有這樣的體驗。當身體不舒服時所做的夢,往往是行動艱難,甚至受苦。當全身舒坦時做夢,就沒有痛苦,總覺得輕飄飄的,一走路就要飛起來,有時飛到天空,整個宇宙那么明凈,“死后升天”的幻覺和飛天的夢,是人類深層心理的激活,是形成神話和宗教的“升天”、“天庭”、“天堂”觀念的思想基礎。天堂觀念還有它現實的社會的基礎,這一點拉法格等人已作了很好的分析,這里不再贅述。我們并不否認社會存在對宗教觀念的決定作用。但只有把它產生的現實基礎和心理條件兩方面結合起來看,才能更清楚地說明問題。“死而復生”、“夢”、“做神”等產生的幻覺幻象,是形成“升天”、“天堂”等觀念的心理條件,而天堂地獄的具體內容,什么人能升天堂,這完全是社會現實的反映。
三、迷狂中的原始意象
宗教巫術的迷狂、精神病、夢幻出現的種種幻象,大都是世代相傳的原始意象,即集體無意識。榮格認為,“集體無意識的內容則是原型。”(《集體無意識和原型》)有許許多多原型,如出生原型,死亡原型,英雄原型,上帝原型,魔鬼原型,樹林原型,太陽原型,等等。“人生中有多少典型情境就有多少原型……不是以充滿內容的意象形式,而是最初作為沒有內容的形式。它所代表的不過是某種類型的知覺和行為的可能性而已”。(見《榮格心理學入門》45頁)原型、原始意象,只是一種形式,一種可能性,而它的內容,它形成的思想,則是后來充實的,這便成為神話、傳說和其他魔幻藝術的內容。
魂游是人類普遍存在的原始意象。巫師著迷進入“陰間”,即開始魂游。最初,他不愿遠走,旁邊的“通師”(清醒的助手)就勸他說,病人誠心誠意請你去查看是什么鬼使他得病,請你去吧!于是巫師便策馬前行。他遇到各種人各種鬼(是各種紙條在腦中浮動)。做神進入“陰間”,也靠旁邊的引導者引導,他才能進入“陰間”神游(魂游)。夢游也屬神游原型,但它不需要引導者,而是獨來獨往。這是人們普遍體驗的。西南許多少數民族做神時神游的路線和目的地是與該民族在送葬時巫師念唱《指路經》(也叫《指路歌》)所指引亡魂去的路線和目的地是一致的,即最后到達祖先住地,與祖先在一起,不過,做神的會見祖先后一定要返回人間。送葬需要念《指路經》是為了把亡魂送去,免得它四處游蕩。屈原的《招魂》就直接運用民間的招魂習俗和魂游原型,象民間唱《指路經》一樣,把被秦王幽禁死去的楚懷王的游魂招回來,表達作者的愛國熱情。屈原的《離騷》也是運用魂游(神游)原型,自我神游,借與天上地上諸神交往而抒發自己憂國憂民的情懷。布依族民間做“簸箕神”,做神者在引導者引導下進入神界(昏迷)升十二層天到達天上“花園”,然后返回。布依族歌手在這基礎上,進一步發展,形成民間長詩《十二層天十二層海》,即兩個歌手對唱,一起神游一層層“海”,再升上一層層“天”,這一層層的“天”和“海”,都是布依族的一幅幅美麗生活的圖景。在歐洲,也有大量神游文學。荷馬史詩《奧德賽》記述俄底修斯歷游陰間的故事。維吉爾《伊尼德》論述伊尼斯在神巫引導下歷游地府,見到亡父靈魂的情況,但丁《神曲》也是神游,寫作者在詩人維吉爾引導下歷游地獄、煉獄和天堂的情景。這些神游(魂游)的民俗、宗教以及神游文學,都植根于原始人類魂游原型的基礎上的。
升天原型很古老,也很普遍。它的形成前面已經談到,它對宗教、民俗和文學的影響也是極為深廣的。宗教普遍以“天”、“天宮”、“天國”等作為極樂世界,是天帝、上帝等所居。雅羅斯拉夫斯基在《圣經是怎樣一部書》中有一段話,“約四百年以前,諾夫哥羅德的大主教華西里曾寫信給德維爾的‘主教’費羅爾說:葉夫洛申曾到過天堂,并從天上帶來三個蘋果……風使他飄蕩了很久,把他們刮到高山上。……他在那兒逗留了很長時期,沒有見到太陽,長時間內所見到的光亮都勝過太陽光,在那些高山上,并聽到歡呼聲。”這是宗教宣傳,是根本不存在的事。但如果說,這是一個忠實教徒陷入迷狂后產生的幻覺,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這和前面提到的原始宗教迷狂幻象是一樣的。但丁《神曲》的天堂、地獄、煉獄的圖景就是基督教天堂觀念的反映。古希臘神話認為奧林匹斯山是天宅,眾神所居。中國神話認為昆侖山是眾神所居。《山海經》許多地方記載,巫師從神山(或神樹)上天。道教和佛教也都把天庭看作最高貴的地方,是天帝的住所,諸大神可升天,可下地。《西游記》和敦煌壁畫等作品充分表現了這一點,這都是升天原型的衍化和發展。仡佬族傳說《金竹》說,金竹(人名)在京城做官,經常駕著金竹葉(圖騰物)飛回家中。再一傳說仡佬族起義英雄晟打浦斗到最后只剩他一人,便兩腋夾著簸箕飛走了。仡佬族是土著民族,在喪葬中巫師念詞送亡魂,就直接送到天上,“你身也去了魂也去,靈魂飄飄起,去見祖先們!”苗族送葬是巫師送亡靈回東方老家然后升天到月亮上和祖先姜央在一起。苗族起義領袖張秀眉的傳說講,張秀眉犧牲后,靈魂升天了。彝族實行火葬,他們認為,火葬可以凈化死者英靈并送死者隨火煙升天。這觀念在文學上有所反映。彝族敘事長詩《一雙彩虹》(還有同一內容的傳說)敘述一對青年夫婦被奴隸主迫害,丈夫死后,妻子設計讓奴隸主為其夫做齋火化后,自己跳入火中,夫妻同時升天,化為天邊一雙彩虹。彝族史詩《戈阿婁》中的戈阿婁,在保衛本民族抗擊外族入侵的戰斗中取得重大勝利,最后犧牲了。這時,只見戈阿婁騎著駿馬,冉冉上升,那高大英武的形象在升騰。在文學藝術中,象這樣的升天情節是很多的,這是優美的藝術想象,給作品增添浪漫主義的色彩,然而,它不是純粹的藝術構思,它是植根于民俗文化和古老的升天原型之中的。
原始神話的許多情節和形象都是原型,它對后世的文學產生深遠影響。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指出,神話是后世文學的土壤,而且具有永久的藝術魅力。對這一論斷如何理解呢?我們認為,神話對后世文學的影響主要在于神話原型的沿用,其藝術魅力也在于這種原型(原始意象)植根于人類深層心理之中,并影響著后世人們的審美意趣。龍文化藝術的初始原型是蛇圖騰,是一種生殖、繁衍、生命和民族標志的原始意象,后來不斷豐富,成了人們的審美意象,有豐富的文化內涵。龍藝術能引起“龍的傳人”的強烈共鳴,具有永久的藝術魅力,正因為這種藝術能激活“龍的傳人”的種族傳承的深層心理。文學藝術常表現的“鄉情”、“念舊”、“尋根”、“葉落歸根”、“愛國愛家”這類思想感情,特別能激動人心,是因為它發端于“魂歸故土”、“魂游”原型而激起人們深層心理躁動。儺戲臉殼多用變形、夸張、寫意等手法,表現諸神的怪誕、奇異、獰。這些形象與做夢時或做神(迷狂)時所產生的幻象極為相似,這實際是原始的英雄原型和魔鬼原型的顯現。作為原型,它是模糊的、不確定的,隨著社會的發展和藝術的發展,諸神形象逐漸明朗而各具特色,并形成一種審美意象。這種審美意象具有極大的包容性,它載荷著各個時代的審美意蘊和思想意蘊。我們現在欣賞這些藝術,仍然感受到它的審美價值和思想價值,它不僅使我們聯想到今天的現實,而且在不知不覺中溝通我們的深層心理,產生強烈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