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慶富
幾十年來,有關中國古史分期問題吸引了成百上千的研究者去探討、論爭,波瀾起伏,氣象萬千。時至今日,中國古史分期的老問題仍是一座千障萬遮的迷宮,令莘莘學子戀戀不舍,又困惑不解。自三十年代起,“亞細亞生產方式”的討論伴隨古史分期之爭在中國大地上搞的熱火朝天,郭沫若、王亞南、呂振羽、翦伯贊、侯外廬等一批大名鼎鼎的學者紛紛著書立說,試圖用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法寶去開啟中國古史分期的迷宮。這個問題和古史分期爭論糾纏在一起,用“亞式”去證古史得不出確鑿無疑的答案,用古史去驗“亞式”也找不到鐵證如山的結果,就好像一道全是未知數的方程式,論來證去,結論還是個未知數。
勿庸諱言,從古史分期到亞細亞生產方式的疑團越堆越多,與人們囿于公式化的套路大有關系。要想打開迷宮的大門,必需先擱下未知數,去尋求一個已知數。也就是說,找到一把離得近、看得見的活鑰匙。云南學者馬曜、繆鸞和先生積幾十年辛勤之勞作,出版了《西雙版納份地制與西周井田制比較研究》的專著,發現并利用西雙版納的活材料,為學界提供了一把揭示井田制之謎,打開古史分期迷宮的鑰匙。
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在民主改革前保留的以農村公社為基礎的傣族封建領主制度為民族學、歷史學研究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活化石。早在五十年代,馬、繆二位先生就認識到這塊活化石在學術上的珍貴價值。一九五七年,繆鸞和先生編寫的《西雙版納的過去和現在》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之后,他在《民族研究》上以云瀾為筆名發表《西雙版納傣族地區民主改革以前的封建領主經濟》一文。通過實地調查,他們發現:云南邊疆地區大多數民族中不同程度地保留著農村公社土地所有制,而具有亞細亞所有制典型特征的土地“集體所有,私人占有”的農村公社制度,在西雙版納傣族地區保存得最為完整。在五十年代初至六十年代中進行的古史分期討論熱潮的吸引下,馬、繆二人把研究的視野從西雙版納轉向西周,萌發用西雙版納的民族學資料去和西周歷史做比較研究的宏愿。一九六三年他們二人在云南《學術研究》上連載發表了《從西雙版納看西周》的長篇學術論文,開始了從西雙版納出發向古史分期領地邁進的艱難歷程。
馬、繆二人為何突發奇想,把時間、空間全然不著邊際的西雙版納和西周聯系在一起?作者告訴我們:
“西雙版納僻處邊境,社會經濟的發展顯得很遲滯,建國以前雖已進入封建社會,但是,同內地封建地主經濟比較起來,它的社會經濟結構還保留著若干不同的特點,同西周的井田制頗為類似。主要是:第一、政治上的‘主權與經濟上的‘土地所有權合一。最大的封建領主就是全區土地的所有者;‘主權者而外,并不存在‘私有土地的地主;因此,不允許自由買賣土地,很像西周的‘土地王有和‘田里不鬻。又在全部世襲領地內,‘領主直屬土地和‘農奴份地是明顯分開的,很像西周‘公田和‘私田的分劃。第二、這里的封建制是建立在農村公社基礎之上的。這里的農村公社屬于古代東方‘集體所有,私人占有這一類型的;這里的封建領主盜竊了村社(即農村公社,下同)集體所有的土地,又利用村社定期分配土地的成規,把土地分給農奴,實質上是把封建地租強加于農奴,從而形成了一種特殊類型的封建生產關系,即類似于西周井田制的封建份地制。第三、這里的剝削形式主要是‘勞役地租。‘地租和‘剩余價值是一致的;對當地領主來說,‘地租和‘課稅是合并在一起的。這里還留下‘勞役、‘實物、‘貢賦相繼發展的明顯線索,頗有助于對古代文獻記載中‘貢、‘助、‘徹的理解。第四、這里的直接生產者有三類:一類是從村社自由農民轉化而來的農奴,很像西周的‘眾、‘庶人、‘民;一類是從家內奴隸轉化而來的
隸農和農奴,很像西周的‘臣、‘妾、‘鬲;還有人數很少的一類從貴族支裔分化出來的自由農民,很像西周的‘士。”(第133—144頁)
解放前,凡是通曉西周歷史的學人,只要進入西雙版納稍作調查,就會不由自主地要從西雙版納去看西周。一九三三年云南地方史學者李拂一出版《車里》一書,記載了當時西雙版納的田制,認為“有若我國古時之井田制焉”。差不多與此同時,李文林發表《到思普沿邊去》,其中說:“觀此種田地制度,頗似孟子所稱之井田制”。還有一位名叫姚荷生的文人到西雙版納采風,于一九四八年出版《水擺夷風土記》,有一節題為“沒有貧富沒有侵奪的樂土”,他引述孟子語:“死徒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是以百姓和睦。”然后發了一通議論:“無論從社會組織,或人民生活看來,我覺得夷族(指傣族)現在的情形很像我們歷史上的三代。關于土地制度,儒家盛稱三代的井田。這種整齊的方塊式的土地劃分,自然很可懷疑。不過我相信那時把田地分為公田和私田,而且公田由人民代種的事實,是一定存在的。”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最早運用馬克思主義社會形態理論研究西雙版納土地制度的是我國當代著名史學家陳翰笙先生。他于一九四0年經過一番艱辛曲折進入車里(景洪),用了近一個月的時間對西雙版納村寨做了認真調查。他發現農村公社制度在這里的支配作用,把西雙版納土地關系稱為“前封建主義”,實際上就是封建地主經濟以前的封建領主經濟。他也將西雙版納與西周相提并論。一九四九年,陳翰笙用英文出版了調查報告《中國南方邊疆土地制度》(Frontier Land Systems in Southernmost China)一書。這本書直到一九八四年才譯成中文,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書名改為《解放前西雙版納的土地制度》。馬曜是在一九八五年才讀到陳翰笙的著作,他們得出的相似的結論是各自獨立完成的。馬曜指出:
“我們和我們的先行者從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初期,各自對西雙版納傣族社會進行了調查,彼此之間雖然沒有聯系,卻都不約而同地得出基本相同的結論。這就更增強了這些調查本身的客觀性。”(第412頁)
看來,凡是留心中國古代土地制度的學者,一旦接觸到西雙版納的實際材料,便會不約而同地從西雙版納去看西周,可謂英雄所見略同。這里的原因何在?就是因為西雙版納存在的農村公社形態與文獻記載的井田制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中國古史分期爭論的重點在于西周社會性質,而關于西周的爭論焦點是井田制。長期以來,學界對并田制的分歧主要在于:一是井田制的真實性,即在歷史上是否存在過;二是井田制是否是農村公社形態。《比較研究》不僅對這二點提供了有說服力的肯定證據,而且向世人揭示五十年代初的西雙版納還存在著與井田制具有相似性的農村公社形態,進而有力地支持了西周封建領主社會說。如果說,從李拂一到陳翰笙已看到了西雙版納和西周正是在土地所有制這個問題上具有可比性,提出的還是朦朧的、直覺的感受;那末,馬曜、繆鸞和的《比較研究》卻是緊緊地把握住農村公社和井田制這條主線,進行深層次的比較研究,使直覺觀感上升為科學分析的結論,有理、有據、有說服力,為古史分期研究打開了一個突破口。
早在六十年代初,馬曜、繆鸞和的《從西雙版納看西周》就已把打開古史分期之鑰展示在世人面前。這篇文章在史學界引起一定程度的注意。匡亞明先生在他的《孔子評傳》一書中說:“關于中國西周社會性質問題,至今尚有爭論。如果說現有文獻資料和考古資料還不夠作為解決問題的充分論據的話,那么,在一定程度上正和摩爾根所做的那樣,馬曜、繆鸞和二同志把解放前西雙版納所處的領主封建社會的活生生的現實豐富材料,從民族學的角度,向我們提供了更為有力的解決西周社會性質之‘謎的鑰匙,不也是同樣可以說是一個很有價值的貢獻嗎!”然而,一個新的科學的發現取得大多數人的承認是需要一個長期的過程的。馬、繆二位二十余年如一日地繼續進行從西雙版納看西周的工作,潛心鉆研,實地調查。作者之一繆鸞和先生積勞成疾,于一九七九年作古,去世前,還長吟“春蠶至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之句,把未竟心愿寄于同好。馬曜先生不負摯友遺愿,于耄耋之年,使《比較研究》付梓問世。這本專著,不僅繼往開來,為中國古史分期研究開啟了一扇大門,同時也別開生面,為新中國民族學的歷史比較研究立下一塊界石。
摩爾根的《古代社會》曾用民族學提供的鑰匙,“解開了古代希臘羅馬和德意志歷史上那些極為重要而至今尚未解決的啞謎”(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第一版序言)。在后進的民族社會中去尋找先進民族中已經消失的禮俗制度,就是利用民族學資料解釋古代的典籍,古人所謂“禮失中原而求諸四夷”。中國有五十五個少數民族,解放前停留在不同社會發展階段,包含著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領主社會的寶貴民族學資料,被稱為是一部活的社會發展史的縮影。以民族學提供的“活化石”去印證歷史文獻資料,就是民族學的歷史比較方法。這種方法像紐帶一樣把民族學和歷史學聯接在一起。郭沫若先生在研究中國歷史上的奴隸制時,就使用過涼山彝族奴隸制活材料。我國具有浩如煙海的文獻典籍,又有著豐富多樣的民族學的活化石,開展歷史比較研究可謂得天獨厚,大有可為。然而平心而論,新中國的歷史比較研究并不令人滿意稱道,貨真價實的比較研究并沒有真正展開。季羨林先生看到本書后給馬曜先生的一封信中寫道:
“多少年來,中國史學界就嚷著要利用今天(指解放后初期的一段時間)還停留在比較原始階段的少數民族的資料,去解決中國歷史上爭論不休迄無結論的社會歷史分期問題。但是像樣的著作還沒有見到,不意到了九十年代竟能讀到你們的著作,我個人確實是大開眼界。我相信,在中國史學界也會引起廣泛的注意。”
但愿這本“像樣的”中國民族學歷史比較研究之作能引起廣泛的注意,使更多的人“大開眼界”!
(《西雙版納份地制與西周井田制比較研究》,馬曜繆鸞和著,云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十二月第一版,(平〕5.95元,(精〕7.5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