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時夏
桐城姚仲實先生的《文學研究法》述作于幾十年前一個新舊交替的時期,因此這本書也多少被有新舊交替的特色。不過總起來說,依然是舊學為主,或也可說,是對舊的文學研究法作了一個較詳盡較系統的總結。
關于性情,神理,氣味,格律,聲色等等細則的討論,可不去多說了,那是幾千年的經驗之談,,于今于古,皆可為不易之則。值得再三玩味的,似在首卷,即論起源,論根本,論綱領,論功效之部。說來此又不過老生常談,只是由于近幾十年來不大為世所重,故老調倒又覺新鮮起來。
論文學,首須為文學正名。著引唐李習之(覯)言:“汝勿信人號文章為一藝。夫所謂一藝者,乃時世所好之文,或有盛名于近代者也。其能到古人者,則仁人之辭也,惡得以一藝名之哉?”那么所謂古人者,即仁義之辭者,又當如何?這便是孔子所云“修辭立其誠”了。只此一個誠字,乃盡括仁義禮智信于是,可謂力扛千鈞,是為文之道的核心與關鍵。
憶及陳臥子有一番痛快之言——在《詩論》中,他說道:我觀詩,知古時風俗尚醇而忌忮不作,“蓋古之君子誠心為善而無所修飾,古之小人亦誠心為惡而不冀善名。今之君子為善而不能必其后,今之小人為惡而不欲居其聲,是以古者頌刺皆易,而今者善惡難斷也。”(詳見《陳子龍文集》)則今古之別,正在這誠與不誠之間。即使做小人,也是“無所顧其身而惟務為惡”,并不既為惡又文以善名,如后世做婊子又立牌坊之“君子”者流。
“尚古”,乃是傳統。幾千年的文明古國,惟“郁郁乎文哉”的周代是獨一而不可再的盛世。歷史上的每一次文學革命,幾乎都是高揚復古的旗幟。因為也只有《詩》、《書》、《禮》、《易》、《春秋》才是文與學的極致,其后便代降而衰了。且不討論“尚古”意識的種種原因,但思令人扼腕而嘆的最深的墮落是什么?究其實,痛失的,正是一個“誠”字。文學的墮落,始于“抵掌揣摩,騰說以取富貴”(章學誠),而“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劉彥和)“為文者必當尚質抑淫,著誠去偽”,(白居易)所指斥的也并非麗其辭,美其文,而重心只在誠其心。所以君子不君子,小人不小人,恐怕正是由于文失了其誠愨之本,而被用來作浮詭之辭禍亂善惡了吧。至于墮入文字殺人一途,就更令人股栗了。誠信者亡,巧佞者昌,文學被玩弄于欺世者股掌之間,那種慘毒,今世之人,也并不陌生。故誠之不可失,怎不為代代所呼喝不已?
為文必誠其心,則又關乎到為文者之為人,便又是古訓:“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即須躬行忠信仁愛之道,方可命筆為文,于是,又不可免地拉扯上文與道的陳題了。
其實不論儒家之道,還是道家之道,無不可謂順性之道——一順人倫之性,一順天地之性,原不必水火。呼吸于天地之間的社會的人,又何能脫縛于此。“好的文學好的詩,都是把作者底自我和一切物觀界——自然和人生——同化而成的!合攏來,合攏來,才跳出一個活鮮鮮的文學。他后邊所隱著的是整個兒的人性”,(俞平伯:《草兒》序)文與道的關系,不可作如是解么?
存誠愨之心,秉忠厚之性,養真淳之德,覺悟天地人生之理,方其搦翰,合此數者,借活鮮鮮之文字以流出,不即“好的文學好的詩”?《易》曰:“將叛者,其辭慚;中心疑者,其辭枝;失其守者,其辭屈。”心失其誠——或存害人之心,或為惡而借文掩其惡,即已乖天地人倫之道,形諸文字,尚可得“好的文學與好的詩”么?文與道,又豈須臾可離?所謂“文之興廢,視世之治亂”,文學顛墜之運,正見世風澆漓之概。“為治化的文學”,“為學術的文學”,“為文學的文學”,皆可同此視之。
本書作者乃奮聲呼吁道:武衛者,保國之形式也;文教者,保國之精神也。今當斯文絕續之交,使猶不以杰士相期,則吾豈敢!言猶在耳,卻早斗轉星移,斯文一厄再厄,作為文教核心的“誠”,也幾乎與傳統之道偕亡了。今戲效韓昌黎文體而曰:嗚呼!幸而有《文學研究法》猶切時弊,其亦不幸而《文學研究法》猶切時弊!
(《文學研究法》,姚永樸撰,許振軒校點,黃山書社一九八九年十二月 第一版,3.6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