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詞蘭藻　奧衍宏深

鄧韶玉

新近問世的《俞平伯文集》包括《論詩詞曲雜著》、《俞平伯論紅樓夢》、《俞平伯散文雜論編》共三卷一百六十萬言。除舊體詩鈔外，作者七十年中生平論著均已囊括其間。

俞氏以新詩創(chuàng)作開始其文學(xué)業(yè)績，又就讀北大之時，受國學(xué)名家黃侃、詞曲大師吳梅精心指導(dǎo)，沉思翰藻，洞曉音律，對古詩和詞曲尤有精湛研究，涉獵寬泛，上起《詩經(jīng)》、《楚辭》以迄唐宋詩詞、元明清詩詞，幾乎貫通一部中國詩詞史。由《讀<詩經(jīng)>札記》、《讀詞偶得》、《清真詞釋》、《唐宋詞選釋》等專著，不難窺見其深厚的學(xué)術(shù)功底，滲透著創(chuàng)作家眼中的本色論，其獨到的批評見解和審美鑒賞力，常有出人意表者，即如楊貴妃馬嵬驛縊死之事，家弦戶誦，千載不衰，其中疑竇叢生，見仁見智，解人層出不窮而鮮能中其肯綮；著者運用現(xiàn)代科學(xué)眼光燭隱探幽，察微知著，勝義獨擅，在《<長恨歌>及<長恨歌傳>的傳疑》篇中特為指出，《長恨歌》寫馬嵬之死閃閃爍爍，仙山樓閣飄飄渺渺，而其中“世所不聞”的隱情密意皆為昔賢有意藏匿。因若以“長恨”名篇，寫至馬嵬已足，何必再虛擬臨邛道士、玉妃太真以為蛇足呢？由此大可懷疑貴妃根本未死于馬嵬。當(dāng)時六軍嘩潰，貴妃被劫，詩中明言“救不得”，則賜死之詔決不會有。《傳》言“使?fàn)恐ァ保?dāng)是牽去藏匿起來。為安定六軍，驛庭之尸，眾軍士入觀者，實一替身耳。《歌》后的敘述，實則是明皇密遣使者訪問貴妃；臨邛道士鴻都客只不過是障眼法而已。著者有關(guān)詩詞曲的精到之論，均詳見其《論詩詞曲雜著》一書。

俞氏對著名古典小說《紅樓夢》研究的貢獻尤為舉世矚目。他對這部巨著所進行的內(nèi)蘊探索、審美鑒賞和考證輯佚，都具有開拓性意義。俞氏自一九二一年同顧頡剛通訊討論《紅樓夢》起，六、七十年來出版《紅樓夢辨》和《紅樓夢研究》兩本專著，發(fā)表各種形式的論說鑒賞文字以數(shù)十百篇計，總字數(shù)逾七十萬。直到晚年，他仍孜孜不倦，提出許多精到之見，認為對《紅樓夢》可從歷史、政治、社會各個角度來看，但它本身屬于文藝的范疇，畢竟是小說；論它的思想性，又有關(guān)哲學(xué)。這應(yīng)是主要的，而過去似乎說得較少。他認為今之紅學(xué)五花八門，算亟盛矣，自可增進讀者對本書之理解，卻亦有相妨之處，以其過多，每不易辨別是非。應(yīng)當(dāng)怎樣讀《紅樓夢》呢？只讀白文，未免孤陋寡聞；博覽群書，又恐迷失路途，擯而勿讀與鉆牛角尖，殆兩失之。為今之計，似宜編一“入門”、“概論”之類，俾眾易明，不更旁求冥索，于愛讀是書者或不無小補。

文集卷三《俞平伯散文雜論編》薈集作者自“五四”迄今七十年間的散文雜論百數(shù)十篇，其中包括散文、小品、游記、隨筆、札記、考據(jù)、雜感、雜論、雜記、政論、詩論、文論、書評、序跋、日記、書信、演講等數(shù)十類，作者生平文章菁華盡萃于此編。其散文小品描寫的細膩，情致的纏綿，意境的高遠，詞采的華茂，無不給人以勞醇的迷醉，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又恰似朦朧之中胎孕著一個如花的笑。二十、三十年代文學(xué)史家們品評他于同時代諸大家周作人的雋永、朱自清的深秀、徐志摩的艷麗、冰心女士的飄逸而外，另有自己清雅幽峭的風(fēng)神獨在，宛如西子湖瀲滟的秋水，明媚的春山，旖旎風(fēng)光，盡收眼簾。朱自清比喻其夾敘夾議的《雪晚歸船》、《月下老人祠下》好比入口即化不留渣滓的油酥糕餅。論者稱其擅長敘議相間，抒寫感觸，類似昔賢筆記風(fēng)格，文言辭藻豐碩，帶一股青果的滯澀；特別是他善談名理，即使如《析“愛”》、《論文學(xué)的游離與其獨在》這類政論、文論，也并未墮入理障，而能創(chuàng)制成抒情妙品，其風(fēng)格委婉細膩、纖灑脫、富于哲學(xué)沉思的氣息與雅致的文詞，正是著者近乎晚明張岱一派名士的地方。其文尤能酣暢淋漓地表現(xiàn)自我的人品和性格，讀來率真無偽，富有情趣。

總之，此一部皇皇論著，為俞氏畢生研究心血的結(jié)晶，不僅材料宏富，且立論精審，精思卓識，創(chuàng)見疊出。手此一編，益莫大焉。

(俞平伯文集各卷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三年始陸續(xù)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