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周興
成中英先生新近在大陸出版了《中國文化的現代化與世界化》,探討中國哲學的現代化和世界化,如何重建中國哲學的問題。作者指出,要達到中國哲學的現代化和世界化,中國的哲學工作者應具備“四個要件”,這就是:一、必須對中國哲學有深刻的認識和體驗以及誠懇的信心;二、必須對西方哲學具備深厚的素養;三、必須使中國哲學在廣泛的學術討論中具備可以了解或溝通的內容與形式;四、要有開放的心靈和廣闊的胸襟。(第14—16頁)我以為,上述諸點中最重要的是第四個“要件”,它挑明了現代哲學的一種宏大氣度。
哲學的現代態度,首要的恐怕還是建立一種世界性的眼光。這也正是本書所提示和強調的。在我們這個時代里,文明或文化的重建絕不是純粹西方的或純粹東方的事情,它已經是一個全人類的共同課題。早在上個世紀,馬克思就以其先知般的眼光和洞察力預言了世界文明的共同走向。馬克思說,實現共產主義必須以生產力的巨大增長和高度發展為前提,“生產力的這種發展(隨著這種發展,人們的世界歷史性而不是地域性的存在已經是經驗的存在了)之所以是絕對必需的實際前提,還因為如果沒有這種發展,那就只會有貧窮,極端貧困的普遍化;”還因為,“只有隨著生產力的普遍發展,人們之間的普遍交往才能建立起來”(《費爾巴哈論》,第30頁)。一個半世紀過去了,馬克思所突出強調的世界性的“普遍交往”日益成為現實。在此世界歷史的必然性中,各種文明類型都面臨著一個“轉型”問題,也即面臨著一個“再造”或“重建”的現代課題。對個別文明來說,這無論如何是一個生死攸關的契機。在各文明沖突交融的現實性面前,個別文明或自覺或不自覺,或積極或消極,必須有一個何去何從的抉擇。
東方文明和西方文明的相互發現,應該是馬克思所說的“普遍交往”事件中最突出的世界事件了。既然這種“普遍交往是必然的,而且是現實的,那么,我們就應該以一種博大的世界性眼光來看待西方文明和我們自身的文明傳統。文明的重建,歸根到底是精神的重塑或改造,因而是哲學的改造。也就是說,哲學應該在文明的重建工作中發揮根本性的作用。重建其實意味著超越。所謂世界性眼光就是一種超越的態度。超越不光是指對我們本身的傳統的超越,還應該包涵對西方精神文化傳統的超越。因此,固步自封于我們的傳統而對西方文化一概排斥之否定之的態度實不足取,同時,對我們置身于其中的傳統文化妄自菲薄而一味崇尚并要求全盤接過西方文化的態度也是十分錯誤甚至荒謬的——其實,擺脫傳統的企圖恐怕無異于拎著自己的頭發上天的努力,這種企圖不過是一種情緒的表達而已。
本書作者把探索的觸角深入到本體論,這正是現代哲學的宏大氣度所要求的。就西方當代哲學而言,在本世紀明顯有復興本體論之跡象。這主要由我們稱之為人本主義哲學那一派作出的貢獻。我以為,十九世紀中、晚期以來的所謂西方人本主義哲學的任務不外是文明的批判和重建兩項。二十世紀以前的人本主義者,對文明的情緒性批判多,建設方面的考慮就要少些。二十世紀的人本主義者,文明批判漸趨成熟理智,并把眼光主要放在重建工作上,尤其是胡塞爾的現象學和由海德格爾所開創的解釋學(詮釋學),其眼界愈見開闊,其用力多在本體論的重建方面。解釋學經伽達默爾、利科爾等人的發展,更成為一種氣魄宏大的本體論哲學。最近的發展表明,在解釋學哲學中,所謂人本主義和科學主義(分析哲學)正形成合流之動向。
這樣看來,作者重點提出的“本體詮釋學”(ontohermeneutics)就不是毫無來由的了。作者看到了西方當代哲學的最新勢態,并且以一種超越的態度,預示出西方哲學的未來走向和東西方哲學融合的可能性所在。作者沒有把英美的分析傳統和他所謂的歐洲的“詮釋”傳統看成是涇渭分明互不相干的,也沒有厚了一方薄了另一方,而是認為,本體詮釋學把現象學、結構主義、存在主義本體論和實用主義、分析哲學等等統攝起來,構成一個互補的完整的全體,并且從中看到了中國本體論哲學和中國智慧的作用和用武之處。
(《中國文化的現代化與世界化》,(美)成中英著,中國和平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十月第一版,2.8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