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5月下旬,中央美術學院那些平時放浪瀟灑,自我感覺甚佳的男士們,著著實實地受了一次強刺激。
—往日不聲不響不起眼的8位年輕女性,竟在一夜之間聯袂推出了她們自己的畫展,向人們展示了一個女畫家的世界。它像報春的驚蟄,使沉悶了一年的美術界發出一片躁動。
“這幫傻妞不可忽視。”美院的男士大驚失色。
“這是一片新生林。無疑,她們是同齡女畫家中畫得最好的。”評論界如是說。
她們自己又是怎么說的呢?讓我們聽聽女畫家的內心獨白吧。
劉麗萍有一天,我忽然覺得我所熟悉的大地陌生了。我像第一個來耕地球的人似的,認真而又小心地打量這片大地:荒草,水泊,土圪垯,春天,冬天……生與死,陰與陽,凸與凹,循環往復,周而復始,模模糊糊,不知來去,直到地老天荒—我便明白了“地支”。
我這人不自信,所以從小就聽父親說“要自信”。但今天依舊不自信,好像模模糊糊地過了20多年。生活,愛情,忽而高潮,忽而低谷,總是似是而非,總是似非而是。反反復復半天,不過就是那么一條路,就像子丑寅卯辰已午未……
但大地卻自信地往復生息,河流把它撕裂得一塌糊涂,它仍舊生息千般;人把它攪和得面目全非,它依然吐納萬物。不管它成了什么樣子,它總在高與低之間,陰與陽之間,美與丑之間,善與惡之間永恒地存在,生生不已……
于是,我注意它,喜歡它,后來就畫它了。
人們說大地是母親,而女人注意的,卻是它父親一般的性格—男人的自信、深沉、渾厚、博大。男人只是看到了大地的女性美,而女人更看到了大地深處的男性美。
所以,我愛大地。我要永遠畫它。
姜雪鷹我個人的生活不能說是不幸,總之有點亂七八糟。除了教學外,我大部分時間都扔在畫室里,插圖、連環畫、油畫什么都畫,態度嚴肅得近乎虔誠。我想搞些純藝術,希望被人們接受。如果人們看到我的畫說聲“真好看”,我的心樂得就快要飛了。我就是要畫些好看的畫,就是要在一塊畫布上創造出一個現實生活中沒有的世界來,那個世界是具體的,具體到每一片樹葉;那個世界是美好的,美好得沒有任何爭斗。那個世界離現在非常非常遙遠,可我還是把它畫出來,希望它能給人們帶來快樂,這快樂就像我一個人生活,守著我內心世界的完整一樣,我豐富她,寵愛她,讓她永遠有生命、有活力、有情感,成為我生存下去的勇氣,成為我直面人生的支柱,成為我幻想世界的靈魂。
李辰一切僅僅是因為我參加了那個畫展,我的那些畫,那些巨大的花。
展覽結束了,又想到了那些花,她們近在眼前,咄咄逼人,又有些陌生,好像不是我畫的。
有一天我透過窗子看見對面陽臺上那朵紫紅的劍蘭,生機勃勃,近于瘋狂地向外伸展著觸角,體內流動著一股悄悄壯大的力量。當我把她呈現在畫布上,我有點吃驚,我的畫有了某種變化,我告訴自己,一切都正常,我看見了,生命和愛對我來說非常具體、真實、生動,伸手可及。于是我躲進畫室,裝神弄鬼,很怕被別人看,炮制了一幅幅我的大花,大“靈魂”,平時不太勤奮的我,進入了某種狀態,用了生命去畫。
不管別人對她們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照,我清醒而自覺:好或不好,我在述說關于生命,關于靈魂,關于愛,關于我闖入的那個天地……
余陳在我開始懂些事后,便感到跟以前不·樣了,好像身上壓了副擔子。我得先有個前途啊,于是,畫畫本來是件開心的事,漸漸地變成了任務。爸爸說:“這樣,將來就不用上山下鄉了。”我們這代人生來逢時,沒趕上那倒楣運,倒上了中專,考了大學,這真是個機遇問題。
人活著不是件容易事,盡管也有不斷的誘惑。很多東西你常常搞不清楚,甚至常會本能地對自己也不誠實,總把希望放在想像中,似乎一步走進去就抱住了幸福和快樂。但往往不可能獲得滿足,一再放跑眼前匆匆而過的無數日子,生活在真實中反而不覺,不去享受它的存在。
我的父親和母親,總認為自己做不成一個成功者,因此把一切的期望都放在兒女身上,替自己去彌補缺憾,以為這便是尋到了幸福的鑰匙,也是他們自己圓滿的人生。
后來,我發現這不是辦法,試著換另一種態度。人無法回避生活中的不愉快,但可以努力自己去改善,只有去正視它,沒有別的辦法,而就在你去做的同時,看見自己,竟很驚奇:原來我還可以。
生活難盡人意,常會有滿肚子牢騷,長有一個腦袋,便愛胡思亂想,只有發泄出來才舒服。我最討厭別人在我身上找毛病,做出很是比你高明多少的樣子。我只是個正常人,有種種欲望,和所有的人一樣聰明,并有無數毛病,只不過沒有某些經歷、沒有做過某些事、有時為改善處境不得不求助于人。好在我讓自己學會對人不用總是唯唯諾諾,我比過去膽子壯了一些,我在聰明起來,我知道并享受我的快樂。
我畫同學,畫同事,畫日常所見,也畫我自己,還有好多的感觸沒有畫出來。我很想賣掉我的畫,我需要很多顏料和工具。有時興致很濃想找個好使的工具竟找不到,非常光火。奈何不得,生活里就是這樣。
韋蓉我從初中畢業考入美院附中,一直從事繪畫活動,而今,我對自己從事的事業越來越喜愛了。如果問我現在最大的希望是什么,我會不假思索地回答:每天畫一張畫。當然我知道這不可能,因為目前我自己的創作紀錄還是一個月畫一幅,而且是在每天工作8小時的情況下。聽上去似乎很讓人痛苦,我也明白這完全不像欣賞畫時那么輕松瀟灑。這原因多是因為任何美好的東西的產生都經歷了一個痛苦的分娩過程,另一部分大概因為我是個女人,我無法把所有的時間都獻給我的畫,每天都得拿出時間來做女人,做家庭主婦。可是不論如何,畫畫還是做女人,我都感受到了生活的樂趣。
我的畫屬于照相寫實風格,許多看過我的畫的人說,這在美國已經過時了,但我想新奇并不是我所追求的,重要的是我需要畫一些我喜歡畫的畫。我之所以選擇這種繪畫方法,絕對沒有讓照像館關門的意思。長期以來,我一直苦于不能把我的心理感覺、生活表面的真實和內在聯系,如實地在畫布這個有限的空間中表現出來,直到有一天我選擇了畫照片,這個問題才解決。
寧方倩也許我能把每一個人畫得很好,可是我永遠也畫不出我自己。在我的畫中,觀眾看到的是一顆糾纏不清的心,雖然一個我不情愿向陌生人暴露我的內心,然而另一個我卻很固執,似乎除了暴露自我,它別無選擇。我為此困惑和不得安寧。
我不知道除了藝術以外我的生活中還有別的什么。我不是個好悲觀的人,更很少向別人訴說自己生活如何艱辛,因為在我看來每個人活著都不容易,那些大名人不見得比小百姓活得舒服、活得真實。如果你以為我搞藝術就輕視生活,那就錯了。作為一個普通女子,我生活中缺乏的太多,得到的太少。雖然兩個我或更多的我經常攪在一起頂撞個不停,卻總也不能相互擺脫。有時我想像一個真正的普通女子一樣,過平靜安逸的生活,可藝術的我不能容忍,它自私而又固執,繪畫幾乎占據了我所有的時間。盡管我會埋怨,可我還是甘愿為它付出,因為它已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分,我不會拋棄它,就像不會拋棄我自己。
喻紅繪畫對我來說很重要,它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用我的心真誠地對待它。每當我面對一塊新的畫布時,我總是盼望著我所畫出來的東西能給人以一種新鮮的感覺,讓人們知道生活里有很多看起來很普通的事物,卻蘊含著更多的東西。
我不喜歡在作畫時故作深沉,造出很多觀念來指導別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而我最大的樂趣就是盡量真實地表現我的生活和我的感受。
我并不認為藝術僅僅是少數人從事的活動,是遠離生活,被供在象牙之塔里的神物,它應該具有可看性和通俗性,能夠使人賞心悅目,能夠反映人們所關注的東西。因為生活本身就是藝術,所有的人都在為生活奔波、都在奮斗、都在參與生活,所以每個人都應該是藝術家,都能創造奇跡。
我的生活和所有的人一樣,充滿了艱苦的奮斗、真誠的向往、難言的樂趣,當然也包括很多煩惱和憂慮,生活本身就是這樣一個多元素的綜合體,所以我很希望我的作品能夠給人們提供更廣闊的空間,使人們得到新的樂趣。
陳淑霞當我面對著自己的作品時,經常有一種別人體驗不到的幸福感。起初是感官的快慰,繼而是全身心的愜意。這種襲遍全身的幸福之感蓋過、虛弱了以往曾經有過的所有雜念,也使我忘卻了創作中的痛楚,忘卻了曾經為之奮斗、為之掙扎的歲月。靈感的體現,全部囊括在我的作品中。作品面前的我淚流滿面,在這短促的顫動之中體驗著幸福的酸甜。我感激她,她使我在藝術的長河中縱情游弋。她睜著明亮、敏銳而又純凈的眼睛,一雙嬌嫩的小手扣打著我的心廓,牽著我的手,把我從恍惚中帶到了盎然吐翠的新綠,讓我做深呼吸,吮著窗外的清氣,耳畔的音響,和諧的韻律,使我察覺到我不僅擁有她,而且也擁有你。我完成了,也開始了。我略帶疲憊,也深深地陶醉。徜徉在自己的作品面前,我感受到作品投來的目光。藝術作品的誕生,如同嬰兒呱呱落地。藝術是創造,人生更是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