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
人山人海,車水馬龍,燈火輝煌……都市沉重的喘息響在耳旁。你靜默如櫥窗中的模特兒,注視著這熱鬧與繁華。
終于,你忍受不了孤燈一盞的寂寞,走出戶外。踏著紅綠燈的余光,穿過無數陌生面孔組成的嘈雜峽谷,你的腳步羈于一家閃爍誘惑的迪斯科舞廳。揀一把軟椅坐下來,忽明忽暗的彩燈勾勒出對對飄然陶醉的紅男綠女,肩相摩,踵相接……但他們與你毫不相干。你無法再坐下去,悄然退出。
你仰起頭來,瞅著那天空。1分鐘、5分鐘、10分鐘……你的心靈悠忽一顫——你原是瞅慣了這天空的呀。當你還在襁褓中,在某個夏日的夜晚,在媽媽懷里,你便與這藍幽幽不停眨眼睛的天空有了許多默契。“但那時微風送來的是麥香、谷香、豆香呀!”你突然想到了這一點。
你便仿佛被釘在那里,徑自去想那過去——
在你曾經擁有的藍天下,那片曠野上,有你的第一聲啼哭,第一聲歡笑。
每天放學后,你都要去給豬挖野菜。提個大筐子,你滿地里飛跑。初春,剛犁過的、尚未播種的土地又松又軟。仿佛挖人參一樣,盯著一棵肥美的野菜,你并不急于把它挖出來。你蹲下身,伸出兩個手指,插進土里,在根莖相接的地方把它捏住,然后輕輕地、輕輕地、一點兒一點兒往外提。好長喲,那白生生脆嫩的根!
當盛夏的太陽蒸得小麥四處飄香的時候,你樂得像個瘋丫頭。晚上,打麥場上燈明如晝,大人們忙碌著。瞅他們不注意,你鉆進麥垛。你的兩片小手掌對搓著,當麥粒尚未完全脫凈,你就急急將它們送入口中。一股濃郁的清香醉倒了你。
秋的第一片落葉敲在你頭上,你背起草筐,拿起竹耙。大路旁,樹林邊,隨處可見你揀拾落葉的影子。從金黃枝葉的縫隙里,你看到了那瓦藍的天,綿白的云。
冬天的早晨,你揉著惺忪的睡眼,提起媽媽剛剛切出的一籃鮮地瓜片,出了家門,在附近找一塊干凈地皮。你用小手在凜冽的寒風中將那一片片地瓜片密密集集地擺在地上。當你干完活站起身來,你看見東方地平線上正慢慢浸染在一片璀璨里……
寒往暑往,田野中瘋跑的小丫頭漸漸長大。你不再熱衰于草籃子,時常挑剔那煤油燈。你開始憧憬:走出田野,走向城市!
沿著崎嶇的山路,風餐露宿,你一步步走進都市的風景……
都市的五光十色立刻攪暈了你的頭:你開始奔走于各大商店;學著城里人的樣子,你登上高跟鞋,換上飄逸的連衣裙,把平直的頭發處理成無數“鋼絲兒”。
你不再天真,并克制住活潑。你也漸漸將那看作“幼稚”。你學會了矜持,學會了應酬,也能結結巴巴地奉承別人幾句了。
都市日甚一日的新潮和時髦緊追著你,五顏六色的物質享受引誘著你。沒時間回憶,沒工夫嘆息。你在渾渾噩噩中奔波著、忙碌著;你力圖在都市這個全新的環境里塑造一個全新的自己。你還唯恐這種塑造不夠徹底、不夠完善,唯恐自己身上殘存的那一絲來自鄉土的氣息破壞了你的“形象”。
你仿佛已脫胎換骨。
然而,有一天你竟悲哀地發現,你的一切努力都是徒然。從周圍同事的目光中,你讀出了訝異與驚疑,甚至是鄙夷和不屑。他們的神情明白無誤地告訴你,你不該是這個樣子。他們原本是極喜愛你的純真與質樸的呀……
這種無形的隔膜拉長了你與周圍人的距離。心與心的交流成為遙不可及的過去。你深切地感覺到了孤獨的悲哀。
那時,穿衣鏡里無言地映著你的蒼白。“我先前的紅潤、先前的純真呢?”你驚恐地發現,你不認識鏡子里的人了。
那么,“你”在哪里呢?……
現在你兀立在喧鬧的街市上,強烈的懷舊感攫住了你。你搞不明白為什么會越來越懷念過去。想想那土里土氣的衣衫,那金黃的窩窩頭,那風吹,那日曬,還有你曾擁有的那瓦藍的天空和廣袤的田野,你曾居住過的那低矮的草屋和小小的院落。你很清楚地記得院子里的幾個小石凳,還有那株很蒼老的石榴樹。每年5月,石榴花開,小小的院子里便會爆出一片鮮紅,紅得令人心醉……
你恍然明白,這一切便是你全部的過去,你永遠不可能割斷與它們的聯系。在你心靈的原野上,鄉村的風景已定格成你恒久的記憶。你鄉村少女特有的純樸、真摯、刻苦和勤勞本來就是你的風格,你的財富呀!這些財富足可使你在都市生活中,為你耕耘出一塊屬于你自己的天地。
然而,追時髦和慕虛榮使你迷失了道路,丟掉了真實的最可寶貴的自己。愧悔,是你此刻的感受。
你郝然閉上眼睛,心,浸潤在一種遲到的情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