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愛華 金大陸
《哲學與幼童》啟示錄
當一個新生命呱呱墜地,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他的人體、人性、人情立即就受到成人的養護和塑造,然后就被打上種種的印記……其間,幼童感知了什么?思索了什么?發現了什么?引發了兒童心理學家和兒童教育學家的熱忱探究。美國當代哲學家馬修斯的命題是:幼童與生俱來就有運用哲學的能力,“他們早就喜歡提出哲理性的問題,還要做哲理性的評論,比十三、四歲的孩子做的更多。”(《哲學與幼童》,第87頁)
幼童的認知真的具有這樣的功能嗎?對此,馬修斯提供了大量的例證:蒂姆(大約六歲)正忙著舔鍋子時問道,“爸爸,我們怎么知道這不是在做夢呢?”顯然,這不僅是針對夢狀和清醒狀的劃分所提的問題,更是“大多數人對平時確信自己理解的事物是否是真理解,產生了懷疑。”(第2頁)大衛(五歲)斷定掉在地上的蘋果是活的,因為它可以萌發出一株果樹,帶進室內便不是活的了。但它們與掛在樹上的蘋果又有什么不同呢?顯然,這是在不同的位置上觀察生命狀態,并判斷生與死的界定;丹尼斯(四歲半)說,一樣東西“可能同時在前面,又是在后面,比如我們繞著這張桌子轉,一會兒你在前面,我在后面,一會兒我在前面,你在后面。”顯然,這是形而上學的思路,是相對主義的精彩發現;厄休拉(三歲四個月)說:“我肚子疼”,母親說:“你躺下睡著了,痛就會消失的。”厄休拉問,“痛會上哪兒去呢”?(會不會跑到壁櫥里,跑到床下,會不會再跑回來。)顯然這是企圖在捕捉事物變化和消失的緣由。所以,這個問題本身,就是“進行哲學思考的一份請帖”(第22頁)
馬修斯揭示了一個世界,或者說,他領引著師長、父母們走上了一座臺階,以便從一個新的窗口去觀察并認識孩童。其實,此處的描述,只是提供了一種“樣式”,任何一位有興趣的父母,都可發現身邊的孩子具有這樣的天賦。屬稿至此,上穹(五歲)正爬在地板上自言自語,內容是和一位小朋友商量登臺朗誦。問:“你在和誰說話”,答:“空(屁)”。問:“空是什么?”答:“空就是沒有”。問:“你剛才不是請小朋友表演嗎?”答:“小朋友在我心里。”顯然,這里不是在簡單地辨別真與假,而是在討論“無”與“有”。實“無”而心“有”,究竟是“無”還是“有”,或者“無”包容了“有”,“有”替代了“無”,這個從巴門尼德到海德格爾,一直受到世界哲學界關注的難題,不是也能接受幼童的一瞥嗎。
不要說這全是成人對兒童智慧的解釋,也不要說這全是哲學家自身的臆斷,當然,更不要對這些冠之于“偉大”、“深刻”、“奇跡”之類的形容和評價——這純粹是幼童思維力的特征和功能,純粹是幼童天賦的表現。我們并不從根本處附和復演論,(人的個體發展重演著人類的文化歷史)只是承認它的機智,所以與其說幼童(出生以后到八歲)的智力與人類石器、洞穴、漁獵時期的智力相一致,屬原始思維,不如明白地說,這就是幼童最初的稚拙而又神秘的思維狀態(也許因為思維同構的關系,它確實與“原始性思維”有很大的相似之處)。列維·布留爾在《原始思維》中認為,原始人的思維既是自然的,又是超自然的,它難以被理解,也難以用概念的語言來表現。我們上述引用的例子不也具有相同性嗎?其實,幼童的思維和原始的思維之所以顯示出怪誕、神秘、朦朧等特征,正是由于一方面作為人的腦結構已具備了思維的功能(所謂幼童思維的一般趨勢,是從動作概括向表象概括再向概念概括演進,這不是功能性的進步而是認知上的發展)二方面,它的思維運作完全不受常識的支配和干擾。對原始人來說,還沒有形成成熟的知識體系,對幼童來說,盡管客觀的知識體系已很完備,因為還沒有進行系統的傳授,仍然是一片清潔,這樣也就不會滑入既成思維的軌道,跌入既成經驗的陷阱,從而使天賦的智能處于無拘無束的自由飛翔中,產生獨特的指向,獲取獨特的發現。
那么為什么說,幼童的天賦智能能進入哲學的境域,顯示哲學的意味呢?首先,不必把哲學理解得那么高遠,似乎只有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般的大智者,才能領略它的光彩。其次,不必把哲學理解得那么艱深,似乎只有康德、黑格爾的龐大體系,才能戴上這頂桂冠(起碼這不能被判定為唯一的思路)。馬修斯說:“哲學就我們所知,它在西方文化中,起源于公元前六世紀”。(第87頁)這即是說,只有通過追溯哲學本源的涵義,才能更準確地把捉本書的命題。哲學,希臘文原意是指愛智慧,其要旨是對世界進行問詢和探究,那么,作為幼童,他憑借什么去問詢和探究呢?沒有也根本不必有知識和經驗;他依憑的是對事物所表現出的那份疑惑和驚奇。疑惑,蘊含著巨大的不解、猜度,以及對思維的發動,它孕育了哲學,是哲學的原動力;驚奇則蘊含著巨大的求索和發現,以及對思維的刺激,它顯示了哲學,是哲學的天成。因之,世界有了解釋,有了意義,幼童與哲學也就發生了緊密的關聯。由此可見,這是幼童思維智能的天賦效應,一種稚拙而純粹態度的結晶,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幼童是天成的哲學家。
其實,幼童的思維并不是簡單的“刺激-反應”的產物,并不呈現被動的反映態。面對著萬事萬物的生成、發展和變化,幼童思維總是表現出積極的探詢欲望(它不僅僅是生命的活力,更是作為人的生存精神的顯示)。當它一旦被點燃,即與對象之間發生了探究關系,這時它就會迸發出強烈的主動性。同時,幼童思維本身也非常地敏感,非常的開闊,非常的跳躍,甚至非常地富有神奇性。所以,如果說幼童對世界的探究欲望是本能的,那么,由此產生的思維卻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幼童是聰明的,他們能夠發現許許多多觀察事物的新角度;幼童是機智的,他們能夠使許許多多事物巧妙地發生比附和關聯;幼童更是想象的天才,他們能夠使許許多多的事物自然地從現實走向未來,從“未知”走向“已知”。類似“穿墻而過”的特異功能,類似“發現者號”巡航宇宙的奇跡,類似“飛碟”的傳說等等,在幼童的認知世界里早就成為“真實”,且存有自圓其說的理由。可見,從發生的角度講,幼童的智慧是天賦的;從運作和結果的角度講,幼童的智慧已表現為一種能力了,這份能力是幼童的寶貴財富,是幼童從人類文化學意義上顯現自身存在和自身功能的唯一途徑,它所導致的創造性思路,理應從幼童起就造福于人的一生,以至通過檢索那些大哲學家們的思想歷程,大多可發現他們輝煌的思想體系,正是與幼童和青少年時期的探詢存有極其緊密的關聯。
如果我們對人的認定可謂“自然人”(生理學角度)、“社會人”(社會學角度)和“精神人”(哲學角度),那么,幼童在“自然人”方面,因生長的需要是實在的;在“社會人”方面,因初涉人生,而無實質性的人際關聯;在“精神人”方面,因思維智慧時時洋溢著哲學的氣息,雖不能說充實,起碼也是發軔——幼童經常探詢人與世界的種種奧秘,從而造就出思索和領悟的品格。正是有了這份品格的存在,人才能夠在走向未來旅程中不斷獲得追求靈魂升華的沖動和尋找生命底蘊的功夫,以至自覺地構創見識,自主地標樹信念,最終邁進神圣的精神殿堂,陶鑄成為,個豐富而高尚的“精神人”。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幼童的思維智慧不僅僅關涉到具體的認知方法,更在它的根深部,關涉到人的未來的哲學氣質——面對蕓蕓眾生和大千世界,始終保持疑惑和驚奇,始終保持探詢和發現。
馬修斯認為,皮亞杰的兒意認知發展的觀點是與幼童思維具有哲學意味的觀點相悖逆的,這是因為皮亞杰力圖把智慧當作生物適應性的特殊表現,一種有效的行動運算系統,從而要立足某種尺碼來度量類似“哲學上的進步”(當然是不可能的)。且幼童“偏離正道的反應大多數都帶哲理性的興趣”。(第46頁)所以皮亞杰認為,“所有的兒童反應都是同類型的”,在方法論上輕視和排斥了求異性反應,這實在是“挫折了哲學”。(第49頁)那么,其間分歧的要害是什么呢?皮亞杰力圖論證生物學與認識論的同步溝通與適應,馬修斯力圖論證幼童哲理思維的先天性和智慧性;皮亞杰關心的是幼童的認識如何一步步地呈階段順序的發展,馬修斯關心的是幼童的認知如何迸射出探究的火花;皮亞杰判斷幼童的前運標思維(二——七歲)缺乏分類和守恒能力,是無系統的、不合邏輯的。馬修斯判斷幼童的思維充滿豐富的想象和思考,具有哲學的價值和意義。總之歸結為一點,在皮亞杰那里,幼童的思維僅僅是認知發展鏈中并不發達的一環,隨著年歲的增長,它必然地要被更高級的“具體運算階段”(具有了有條不紊的思維能力)和“形式運算階段”(具有了在真正抽象和假設的水平上有條理的思維能力)所超越,在馬修斯那里,幼童的思維不僅僅是極其生動和美妙的哲學求索,更具有獨立的不可替代的地位和價值。他的創造性指向甚至在根本上關系到人的未來。由此,如果說皮亞杰的思路是科學主義和結構主義的,那么馬修斯的思路則是人文主義的和闡釋主義的。
具體落實到教育的理解和把握上,即如何保護幼童的思維智慧,并使這份思維的探究和發現的底蘊始終充盈和豐沛,存在的問題十分棘手。首先,幼童必須學習常識(知識與經驗),從而使之對現實世界有更為準確和全面的了解。但恰恰是常識作為前人成熟化的認知結果,對它的汲取正可能遮蔽和消解幼童的思維智慧。這是因為原來很神奇的現象,現在求得了合理的解釋,例如厄休拉問,“痛會上哪兒去呢?”要么消炎止痛了,要么活血化瘀了;原來很奧秘的關聯,現在得到了正確的破譯,例如丹尼士“同時在前面又是在后面”的命題,就是在圓周上確定參照坐標。由此,許許多多的認識和判斷就容易陷入常識的規范,得到常規性的解釋。于是整個思維的穩定性強了,驚奇性弱了;描繪性強了,想象性弱了;理解性強了,疑惑性弱了;解答性強了,發現性弱了;邏輯性強了,創造性弱了。一言以蔽之,整個思維變得機械了和平庸了。
這是一個可悲卻不是一個必然性的結局,因為它并不意味著應排斥對幼童進行常識的傳授,它僅僅是問題的一個可能性的方面,一個實際是由思想和方法的失誤所導致的教育的不幸——那就是成人們急迫地使幼童知識化,而不是使幼童智慧化,并在具體的操作過程中,用知識窒息了智慧。在此,家長們的用心良苦可以諒解,學前教育界所提供的某些依據和指導,例如智力發展速率理論認為,人的百分之八十的智力是在八歲以前完成的;兒童腦生理研究報告五歲兒童的腦重量已達到成人標準的百分之九十五等(雖有爭論),因為過份強調了早期接受的可能性和時效性,迎合了社會培養早慧兒童的功利心理,在實踐中便被理解、運作為盡早、多量地向幼童灌輸知識(認字、背唐詩、背乘法口訣等),而不是去點燃幼童的思維智慧。其實,如馬修斯所揭示的幼童思維的“哲學性”才真正具有早慧的性質和價值,才真正能夠主宰幼童的思維始終朝向創造和貢獻的目標。所以,當大量的常識涌進幼童的腦際時,它只應該為思維的發展提供許許多多攀援的扶手和通達的路徑,只能充當豐厚的基礎,既滋潤和營養,又支持和托舉思維的智慧,而不是淹沒之、熄滅之。也許,這才是對幼童學習知識和發展思維關系的正確闡釋和把握。
最后值得提及,《哲學與幼童》一書是由錢鐘書先生推薦給三聯書店的,我們不能去猜度其中的緣由和初衷,只是感到這份深邃的眼力,確實穿透了一個新的門洞,以領引廣大的學前教育和青少年教育工作者,去探尋一個新的世界。
(《哲學與幼童》,〔美〕馬修斯著,陳國容譯,三聯書店一九八九年九月版,2.2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