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信
書店里已經擺出了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一九八八年版的三種中譯本,即分別由高中毅、張仁德和周新城組織翻譯的譯本。提起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人們自然不會忘記一九五四年教科書的影響,整整一代的社會主義者成了它的忠實讀者,特別是它以生產資料所有制為支點所構建的政治經濟學體系,整個地說,至今仍成為我國經濟理論的基本框架。因此,蘇聯教科書的新版理所當然地引起了我國經濟理論界的興趣和關注。讀罷全書,一個強烈的感受在筆者心頭油然而生,那就是:生產社會化實實在在地構成為蘇聯新版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支點。
一
什么是生產社會化?蘇聯新版教科書不同于“社會化=集中化”公式而代之以新的解釋。這種新解釋及其應用散見于全書差不多每個章節,其中伴隨兩個問題的論述而得到了比較突出的界說。在論述資本主義基本矛盾時,書中寫道:“生產社會化,一方面表現為資本主義企業內部有計劃地組織生產,另一方面則表現為各獨立企業之間的社會勞動分工要保持‘鐵的比例性”。(張仁德譯本,第308頁;以下除特別注明外均引自張譯本)而在闡述生產資料公有制的客觀基礎時,教科書明白指出:“生產社會化過程是在矛盾中發展的,一方面,它使過去分散的生產過程聯合為一個統一的社會過程,加強了經濟的統一,形成了社會主義社會的總體勞動者;另一方面,它又引起國民經濟結構的復雜化,產生了某些嶄新的、相對獨立的經濟環節”。(第394頁)關于生產社會化的這種解釋無疑具有獨到的價值:第一,生產社會化不僅僅是生產的集中化過程并由此產生經濟的統一性,而且又造成了某些經濟環節的獨立性;第二,教科書解釋與那種片面強調集中化傾向不同,它更看重第二種趨勢的作用,并以此作為理論分析的客觀依據;第三,生產資料公有制的建立并不能終結生產社會化的發展過程,恰恰相反,由于現實社會主義目前幾乎都是出現在經濟不發達國家,因而,公有制的建立只能標志著生產的“形式上的社會化”(第17頁。順便指出,高中毅譯本把“形式上的社會化”譯為“形式上的公有化”,似乎不當,見高譯本第22頁),還必須“使生產在事實上社會化”(《列寧選集》第三卷第495頁);第四,教科書恰恰在論及資本主義基本矛盾和生產資料公有制的客觀基礎時,給出生產社會化較完整的解釋,這就準確地把握了馬克思邏輯的主脈,正是馬克思把生產社會化作為資本主義發展及其結束、社會主義制度由以形成的范疇加以使用。
應當說,關于生產社會化的這種新解釋,我國學者的努力并不落后于蘇聯同行。例如,吳敬璉早在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就詳細地論述過生產社會化一方面表現為大型化或集中化,另一方面又表現為一體化。(參見《馬克思主義研究》一九八六年第一期)然而,嘗試以這種重新解釋了的生產社會化作為構建政治經濟學理論體系的支點,當首推蘇聯新版教科書。
二
新版教科書表述了政治經濟學研究的對象:“政治經濟學研究同生產力和上層建筑相統一并相互發生作用的生產關系。它闡明各個不同社會形態中支配生活資料的生產、分配、交換和消費的規律以及支配所有社會經濟發展的規律。”(第35—36頁)而支撐著生產關系與生產力和上層建筑相統一并相互作用的關鍵點,照書中所說,不是生產資料所有制而在于“組織經濟關系”——整個教科書所展開的經濟分析的全部內容都以其為基礎。所謂“組織經濟關系”即“在組織生產過程中所產生的那種關系。它一方面表現為人們之間的關系,同時又直接表示不以生產的社會經濟形式為轉移的生產狀況,反映生產要素及其社會組合的一定發展階段的特點”,作者并且明確地用“例如”的口吻把它歸結為生產社會化。(第31—32頁)正是由于“組織經濟關系”同“社會經濟關系”(即生產的“社會形式”,其實質和基礎即生產資料所有制關系)具有“緊密的和直接的聯系”,以至于新版教科書甚至認為:“組織形式(生產結構、分工和勞動協作、生產專業化和生產的集中)是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第34頁)筆者以為,這里的所謂“對象”只是從構成政治經濟學理論體系的支點的角度來說的,換言之,政治經濟學特別是包括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內的政治經濟學理論體系,只能構建于組織經濟關系即生產社會化之上,才具有堅實的物質基礎。也許正是這一緣故,高中毅譯本將這一個“研究對象”譯為“研究客體”。(高譯本第36頁)
以生產社會化為支點——這就是蘇聯新版教科書“關于教科書的邏輯體系”(第13—22頁)安排的實質。開篇已過,自不待言。第二篇“資本主義經濟制度”著力闡述以生產集中為基礎的壟斷資本主義,而把整個資本主義理論置于其上進行考察。這樣做的原因,不僅僅在于“壟斷資本主義不是一個短暫的階段”,“它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最發達的形式”(第16頁);更重要的是,從自由競爭到壟斷這個統一的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不外就是資產階級調整生產關系及上層建筑以適應生產社會化發展的過程,“資本主義的歷史使命恰恰就在于作為社會主義物質前提的生產社會化”(第335頁),換言之,生產社會化的發展在相當的意義上意味著資本主義的發展及其終結。“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第三篇)建立于資本主義發展的終點。如果說社會主義革命時期即“過渡時期的根本任務是生產的社會主義公有化”,(第357頁)即實現生產的“形式上的社會化”,那末,新版教科書第三篇中的三個部分(即“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基礎”、“社會主義擴大再生產。集約型經濟增長”、“社會主義社會的經營機制”),不過是關于生產的形式社會化如何進一步實現為“實際的、高水平的生產社會化”(第388頁)的分析和說明,就是說,“如何在社會主義基礎上對經濟、科學技術和社會進步給予比資本主義更強大的刺激,如何最有效地把計劃領導同個人和集體利益結合起來”(第18頁);這種“結合”的過程恰恰體現并服從于生產的形式社會化向實際社會化的發展過程。至于第四篇分析“現代世界經濟”,那是基于如下考慮:以科技進步國際化和生產專業化的日益增長要求把當代世界看作是一個多樣的、矛盾的和發展著的整體(第20頁),生產社會化全面發展成為生產國際化。(第720頁)
三
活躍在蘇聯新版教科書各個篇章中的生產社會化思想,不僅構成全書邏輯體系的支點,而且成為一些重大理論觀點(特別是社會主義部分)的客觀依據。
首先關于現代資本主義和當代社會主義所處歷史階段的估計。新版教科書一方面指出壟斷資本主義將是一個很長的歷史階段,它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最發達的形式;另一方面認為現實社會主義還不是所謂“發達社會主義”,幾乎所有社會主義國家在當前階段都面臨著“克服假想的社會主義變形的任務”。(第353頁)作這樣估計的根據就是生產社會化的發展。國家壟斷資本主義是在資本主義條件下所能達到的生產社會化的最高階段,它從整體上創造了適應生產力發展需要的組織經濟形式,同時并沒有消除資本主義占有加在這種增長之上的經濟局限性和社會局限性。(第340頁)而對于社會主義的勝利,重要的不僅是形式上(法律上)確立公有制,而是這一形式中包含的實際經濟內容,是社會主義生產開始有計劃地運行以造福于勞動人民的條件,并保證人道主義的勝利。(第351—352頁)由于社會主義革命遠沒有在最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里首先取得勝利,因而在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一般說來,必須完成資本主義沒有徹底實現的歷史使命即實際的、高水平的生產社會化。(第351、388頁)
由此就涉及到生產資料社會主義所有制問題。新版教科書一方面一般地指出,實際的、高水平的生產社會化構成為生產資料公有制由以建立的客觀基礎(第388頁);另一方面提出“全民所有制是一個多極的關系體系”這樣的觀點。教科書認為,生產的社會化過程是決定全民所有制結構及其形式和主體多樣化的客觀基礎(第394頁)。“所有制形式的這種多樣性不僅僅是由生產社會化水平的差別引起的。從長遠觀點看,更重要的是社會化過程的差異性和矛盾性;它們一方面加強著經濟的統一,另一方面,又為不同經營環節的獨立化創造著新的前提”。(第401—402頁)作者特別強調,“國家在生產社會化中似乎應當中介全部占有過程”,這是一個與生產社會化發展本性相違背的起了非常消極作用的流行觀念(第396頁);相反,“全民占有是一個多層次的過程”,其最高主體是整個社會或全國范圍的勞動者聯合體,較低層次的主體有地區聯合體、企業勞動集體及聯合公司、作業隊等等,最后,勞動者個人也是全民占有的主體。(第394—395頁)蘇聯新版教科書不同于我國理論界關于全民所有制的所有權與經營權可以適當分離的看法,它認為“只是簡單地宣布和在法律上確認所有者的權利是完全不夠的”(第396頁),“任何情況下,都是生產資料所有者管理生產”,不過,與社會主義占有的層次相適應,勞動者也應當在不同層次參加管理,實行自治。(第399頁)新版教科書就是這樣以生產社會化為利益多元化和企業的獨立性找尋理論根據。
在這里,不能不提到新版教科書把“商品貨幣關系”與“生產的計劃性”并列在一起,其理論上的新意昭然若揭。這不僅僅在于把商品貨幣關系作為社會主義的特征之一,而主要是作者的論證。該書一方面指出,由于社會主義生產的社會化,產生了自覺調節整個國民經濟的必要性和社會經濟上的可能性(第413頁),在大規模的生產社會化條件下,只有對經濟實行計劃指導,才能保證合理地利用資源和時間上的必要的節約(第414頁),并且,生產的直接社會性與嚴格的中央集權體制的調節完全不是一回事,它能夠與生產的間接社會性相結合(第424頁);另一方面,教科書把商品貨幣關系存在的原因,從根本上歸結于社會主義條件下生產社會化的特點(第418頁),認為社會主義的各個經濟單位在什么程度上具有經濟上的獨立性,它們之間的關系也就在什么程度上具有了商品性。(第419頁)這就把商品貨幣關系存在的原因和計劃性的必然性全都歸之于生產社會化,換言之,計劃與市場“本是同根生”,它們都是社會主義社會化生產這棵樹上“兩朵并開的花”:“計劃性反映的是社會主義經濟的統一性和整體性,而商品貨幣關系反映的是生產者的相對獨立性”。(第422頁)
新版教科書還對社會主義條件下勞動力的社會形式這一長期爭論的問題,提出了與眾不同的解釋。作者認為,在社會主義條件下,從個別企業的角度來看仍然保留著“雇傭勞動”的表面形式。這是與公有制的特點,與把每個人的勞動力同公有生產資料實際結合起來的企業的相對經濟獨立性相聯系的。但是,在這里,雇傭的內容與資本主義相比是根本不同的,它不體現勞動力的買賣關系。這里,雇傭的經濟含義首先在于:作為勞動者所選擇的自己的勞動崗位——社會主義企業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個獨立的生產單位。在這個意義上,雇傭合同表現社會成員作為有權選擇勞動崗位的生產資料所有者與相對獨立的社會主義企業之間的關系。(第446—447頁)在新版教科書看來,社會主義條件下保留著勞動力的商品形式,不僅源于生產社會化所造成的經濟獨立性,而且,正是通過這種表面現象才能實現生產社會化所要求的經濟統一性和整體性。換言之,勞動力商品形式這個表面現象,既源于生產社會化,又歸為生產社會化:“隱藏在保留下來的雇傭形式背后的更加深刻的社會經濟內容就是:通過所有企業完成的全部雇傭關系實現了把個別勞動力聯合成為一個能夠有計劃地使用社會化生產資料的聯合的社會勞動力的總行動。”(第447頁)看來,以生產社會化為依據來說明勞動力的社會形式、進而闡明社會主義分配中的收入多樣性,不失為一種可以進一步探索的方法。
四
需要指出,關于構成蘇聯新版教科書支點的認識,有兩點不能忽略:首先是生產社會化概念的解釋存在不夠規范、不夠貼切的現象。從全書來看,生產的集中性和分散性或者整體性與獨立性的統一,當是新版教科書對生產社會化的指稱。然而,它沒有找到適當的位置對此加以統一的定義。并且,生產社會化概念的使用往往被不加說明地等同于“組織經濟關系”和“生產社會性”。這里,至關重要的一點是,生產社會化不是產生于原始社會,而是生產力發展到一定歷史階段才出現的現象,或者說,它是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產生和發展而形成和發展的。因此,作為一般生產過程的范疇,“組織經濟關系”并不完全等同于生產社會化。誠然,在作了必要說明之后就可不加區別地使用它們。同樣,自然經濟也具有社會性但不屬于社會化,因而“生產社會性”也不完全等同于“生產社會化”。盡管教科書大多是在社會化意義上使用“社會性”,但作為全書的支點范疇應在規范意義上使用。與此相關聯,第二,新版教科書還不能說是一部廣義政治經濟學教科書。因為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幾乎被排除在理論分析之外,只是“在說明某些問題的進程中,也從歷史上追溯到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第15頁)作者為什么作這樣的處理呢?除了它成為經濟改革綱領這個強烈的現實性因素之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它的支點難以貫通到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去。由于教科書在開篇“經濟發展的一般基礎”中所闡述的客體已經是社會化生產,從而“組織經濟關系”被歸結為生產社會化,因此,準確地說,蘇聯新版教科書只是一部現時代的政治經濟學。
總之,不論蘇聯新版教科書在沖破一九五四年教科書的傳統上走有多遠,也不論它以生產社會化為支點是否取得了成功,僅僅是這一點——以生產社會化取代生產資料所有制為支點——就已經給正處于困惑的中國經濟學界以參照,我們期待著真正的中國版政治經濟學出世。
(蘇聯高等院校教科書《政治經濟學》,〔蘇〕B.A.梅德維杰天等編著,蘇聯莫斯科政治書籍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中譯本有:高中毅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八九年九月版,(精)11.00元;張仁德等譯,天津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九年九月版,11.00元;周新城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十二月版,8.7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