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平
說到捧場,便會教人立時于腦海中化出一幅畫面:一江湖中人,赤膊挽袖,沖圍觀者略一抱拳:“在下今日獻丑,列位有錢的出個錢場,沒錢的出個人場……”或者某個有些來頭的梨園雛角,登臺之前必雇請一幫捧角者,于其登臺獻藝之時,火爆爆喝一串“好哇,真好哇……”用以壯大陣勢,撐持門面,按時下流行說法,應(yīng)該喚作“提高自身價值”。
人們對于捧場的認識若僅限于此,那就失之偏狹了。因為以上所說之捧場,手法陳舊不說,更重要的是明白人大抵都能一眼望穿的。所以現(xiàn)代的袞袞“捧”公大都不屑于此類路數(shù),因而也就競相在捧法之新、之奇、之獨特怪異上大作功夫,故而精于捧場之術(shù)者實不乏人,若是作一較大范圍調(diào)查,遴選出“捧壇十杰”“捧場百星”當屬易事,即使出一本《捧壇群英譜》之類的書,估計也不費吹灰之力。但這捧場之良材驍將,無疑當以號稱文人雅士者居多。
既是文人,自然便多喝了兩天墨水,比普通百姓多了些識文解字的本領(lǐng),精通些信手涂鴉的功夫。所以捧起場來,斷非那些受人雇請的幫閑們可比。他們或者自身都是些“作家”、“記者”,或者至少也很識得幾個“作家”、“記者”的,于是,林林總總的報刊上,捧場文章便頻頻面世,好一派日新月異“捧壇”新氣象。
其實,細究起來,文人之捧也是頗能分出幾個類別的。一曰拙捧。這類“捧”于技巧上無甚特色,立意也未見有新奇之處,只是就事說事,就人論人,風(fēng)格上屬于一味地吹噓或夸大其辭。捧文,便恨不得教所有人都相信,那文章實在是念天地之悠悠,蓋無來者的;捧人,更是毫不怯場地將諸種桂冠硬塞在被捧者頭上;捧書,同樣也是一套說辭,諸如一卷在手,便可領(lǐng)略天上人間奧妙之類——筆者手頭正好有一本熟人轉(zhuǎn)送的詩集,詩人30余歲,雖然名字甚是陌生,但據(jù)說發(fā)詩已近千首,且已有了較大影響。更可玩味的是詩集的序文。序作者開宗明義,說是自己與詩作者私交甚好,“讀完這本詩集,如骨骾在喉,一腔情思,不吐不快。”此話倒也坦白得可愛,教人不用揣摩即可感覺到一篇哥們?yōu)楦鐐儯蚪銈優(yōu)楦鐐儯ㄐ蜃髡咝詣e不詳)而作的捧場文章已然拉開序幕。下面也就沒有什么可說的了,不外是“詩情濃烈、真摯,主題深沉、豐厚,技巧圓熟,幾臻化境……堪稱近期國內(nèi)詩壇不可多得的抗鼎之作”云云。反正漢語言寶庫中豐繁流麗的形容詞、修飾語用不勝用,捧者盡管隨手拈來便是,只要被捧者樂之陶之也就算是對得起朋友了,至于讀者有何反應(yīng),“于我何干?”
第二類捧喚作巧捧。巧捧者,無不于文字中見出智慧和機巧來。,拙捧常有攤子鋪得太開,因而便尾大不掉、空泛虛假之虞,文字上也多如好事者之傳說,硬弄出些好像真有人能夠“長鯨吸百川”的樣子,極易識別。巧捧則力避其生硬拙態(tài),于文章的切入角度和諸多細節(jié)描繪上下功夫,頗能迷人視聽。如寫某一畫家,巧捧者往往繞開具體作品的評述,先敘畫家成長歷程,要很感人,為增強效果絕不吝惜多加些文學(xué)筆法,作“適當”之虛構(gòu);繼而再寫畫家的師從對象,最好是名氣大、影響大,且已闖出國門,跨出亞洲,走向世界。同時,學(xué)生與導(dǎo)師的關(guān)系也是一個用筆的極好契機,一般巧捧者絕不肯輕易放過的。最后才來簡單地提一下畫家的作品,注意:點到為止即可。這一點巧捧者有著足夠聰明的認識。有那么一位“風(fēng)靡世界”的大師級畫家為其指引迷津,其作品大概是錯不了的,因為“名師出高徒”一向都是國人崇奉的信條之一。
巧捧者的良苦用心,比之拙捧者的只知一味就畫論畫,高明則高明矣,然漏洞卻還是經(jīng)常有的。曾看過某公的一篇捧文,言某位“畫壇新秀”得拜中央美院某名教授為師,晚上常去教授府第面聆謦*,畫藝上已有長足提高,并將于某月某日在某藝術(shù)廳舉辦其最新個人畫展等等。不數(shù)日,偶然遇見文中所提教授的千金,問及文中所提“新秀”拜師及個展之事,這位千金愕然良久,告說其父時間甚緊,根本不可能私下授徒,而且10多年來,教授每晚都是置身畫室作畫,家都難得回去一趟,更別提在家中與人談藝了……想那位捧公大概是早知其事的,只不過這一事實被他的如椽大筆“虛構(gòu)”掉了而已。
第三種捧無以名之,只好暫稱“無名之捧”。因為拙、巧二捧雖手法有優(yōu)劣,技藝有高下,但毫無例外都是直奔主題而去的,可謂師出有“名”。捧歌星,必捧其金喉玉嗓,或響遏流云之氣勢,或繞梁三日之韻味;捧影星,必捧其演技純熟,目標則定為或戛納或奧斯卡;捧舞星,必捧其舞姿婀娜,雖嫦娥再世,亦不能及……這“無名之捧”卻反其道而行之,明明捧的是歌星,卻不寫歌星本行,而專心致志于歌星長髯之描摹,甚而至于代歌星向帕瓦洛蒂的大胡子宣戰(zhàn);明明捧的是音樂指揮,卻不去抒寫指揮君臨樂隊時的灑脫飛飏與勁健豪邁,而熱衷于指揮祖宗族譜的考據(jù)工作,且叔叔的姨父在美國的某州,伯伯的兒媳的叔公在日本的某郡,等等,俱被考證到細微、徹透,令靠此吃飯的考據(jù)家們?yōu)橹诡仭V皇沁@長髯之飄逸,家譜之詳盡,不知與歌唱及音樂指揮藝術(shù)有何關(guān)聯(lián)。筆者自認寡陋,解悟不透……
捧場之種類,大致若此,若探究一下捧場風(fēng)興盛的緣起,也不外兩種:哥們姐們“情份”與孔方兄之誘惑。上述種種,大概可以歸屬“哥們兒姐們兒”之列,而說到后者,似乎又是一番長話,故不多說,只提一點:現(xiàn)今報刊上大量的企業(yè)家們得以頻繁地與讀者見面,除一部分是屬于靠自己的踏實苦干贏得榮譽外,很有一部分“家”們的全身放光起源于孔方兄的興妖作怪。一本本優(yōu)秀企業(yè)家傳說,一篇篇關(guān)于年輕、有為的廠長、經(jīng)理們的報告文學(xué)、通訊特寫,大多是據(jù)此打通了關(guān)節(jié)才得以面世的。前不久看到一則報道,說是南方某城一經(jīng)理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將一名職工的手指咬掉,而那位職工只不過是通過正常途徑前來反映問題而已。可奇怪的是,就在這事發(fā)生前的一段時間,一篇反映該經(jīng)理感人事跡的通訊文章已經(jīng)上了報紙。筆者未能一睹文章作者的文采,但據(jù)說寫得不錯,“反響很好”。那位作者是否從該經(jīng)理處得了些碗邊殘物般的好處,筆者未經(jīng)調(diào)查研究,不敢妄言,只是捧場捧到這種份上,怕是要“文譽”掃地的,文人圈內(nèi)自是為人所不齒,即使在普通讀者看來,也是恨不得投畀豺虎而后快的。
既如此,若再有人以朋友情份為價碼或手掂一二銅錢,虛聲相邀“哥們姐們捧個場”,曾經(jīng)樂此不疲、浸溺于“捧道”的老兵新將,敢不三思而后“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