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木 樂果
一位毛頭小伙兒,和我——一個被他稱之為“家庭社會學研究者”的,在一方廉價波蘭地毯的中央席地而坐,談起了當今青年人的愛情觀。
他那頭卷曲的黑發向后一甩,出語驚人:現在的姑娘、少婦別提有多傻了,傻得讓人都不忍心騙她們。她們自己拿自己不當回事,三下五除二,就和我們鬼混到一塊兒去了,自己還覺得挺有吸引力似的。其實我們心里明白,這種女孩,玩玩可以,結婚決不行,當這種姑娘的丈夫,怎么放心過日子?那些少婦就更逗了,給吃給喝地供著我們,把人弄得暈暈乎乎的,但過后還是瞧不起她們。我時常弄不明白,現在的女人都怎么了?也不怕掉價兒?
聽到這里,我這專攻了幾年夫婦關系而只遠距離掃描青年戀愛的老插青(這是吾輩的歷史坐標稱謂),此時已近目瞪口呆,只臉上還笑瞇瞇地作傾聽狀,心里卻直覺得世界飛旋變化得也過快了點。我輩青春年少之時,逢到有人談及婚戀嫁娶,總是慌亂地低頭別腦說不利落話了,到現在閱歷大增,又讀婚戀著作種種,以為久經沙場,一般的刺刀見血都不怵了。誰知今天,一個未婚先亂戀了一陣的小伙子倒叫我驚訝不已。老將面對小將,心里不管怎樣,表面的威風是不可少的,我迅速以攻為守:
那么現在的男士們又都怎么了?既然不愿娶那般瘋瘋癲癲的丫頭,可去制造她們時,倒挺毫不猶豫的!玩玩可以?哼!男子漢們都這么玩法,那么,你們愿娶的可就寥若晨星了。說呀,你們是怎么回事?小伙子到底還不老辣,腦袋不再昂揚,像犯了錯誤似的低下來,老老實實地答道:其實,我們就是想得點經驗,學會了不少招兒呢。再說,這也不能說全是我們的錯,各占50%吧。她們也挺快樂……跟你說吧,她們,尤其是少婦,多半是主動找上門兒來的。快下班時,就打電話來約,說是讓我這個干攝影的去給照像去,其實到了那兒滿不是那么回事。賴誰啊?!
是啊,這確實說不上賴誰,彼此玩玩,現代派一群。我只好把問題拐向另一個角度——
我聽說中國古時有個皇帝,后宮嬪妃如云,美女如蟻,他又一斜眼,看上了宰相夫人。一日他調虎離山,把宰相支去公務,自己進得相府,獨伴相夫人。此夫人從容不迫,親自布置酒宴,一連上了99道萊,然皇帝老兒越吃越納悶,怎么所有的菜都是一個味道,甜膩膩的。此時相夫人發布醒世恒言曰:“女人與今日之菜,本無不同,吾皇既知味道相同,又何必一道道菜吃過去,倒要倒了胃口。”皇帝徹悟,極感慚愧,從此不再騷擾良民百姓。那么我請教你,三五個“女朋友”也好,七八個“情人”也好,過后滋味到底如何?
小伙子恍悟過來似的點起頭來,我于是更加鎮定自若:你見過蘋果樹嗎?秋天的結了果的蘋果樹。那上面總有些早熟點的,比起那般小青果來,格外紅艷,光彩招人。結果是小蟲子照直就攀登過去,鉆著心兒地吃那甜汁脆肉。接下來,不幸就發生了,那“光彩招人”的果兒不幾日就掉下去了,在草叢泥土上成了“落果”。地上的小蟲見有美味來也,便更不客氣,左一口右一口啃著,于是這果就里里外外傷痕累累了。即使僥幸沒被地上的蟲再啃再咬,落果也已停止生長,只有逐日萎縮的份兒了。收獲季節一到,人們都挑選那樹上剛剛成熟的鮮果,愛不釋手;地上的落果不過是好歹揀到筐里,濫竽充數地賣出去。落果心里,又只能是憶甜思苦罷了。
我直視那小伙子的眼睛,不客氣地詢問:你是不是既要當收獲季節以前的蟲,去嘗夠一顆顆后來淪為落果的鮮果,又要當收獲季節以后的平常人,裝作沒事似的去挑挑揀揀那從樹上新摘的果?
一米八幾的他,此時緊張又慌亂,臉漲紅著,直搖頭:那當然不……不是,不是那當然。唉!反正您也夠損的了,我這就成了蟲子,還挑人家什么呢?再說人也不是果兒,像落果、鮮果似的那么好分辨。本來是想向您討一招兒,我女朋友她們家催著結婚,我心里怎么也沒把握她到底……用您的話說吧,就是她到底是不是落果。結婚可不是“玩玩”了,可我看誰都起疑心,整個兒心理障礙了。一正經想結婚,腦子就亂套,疑疑惑惑地下不了決心。可老拖著也不行,早晚的事。您說怎么辦?
我嘆口氣,對小伙子老實誠懇的求教,不好意思再去出擊,但擺開來的確是道難題。我認真地對他說:說實話,對你們年輕人的戀愛,我沒作過細致的量化分析,不知道像你這樣的小蟲是否已經可以大把抓了,也不知道果樹上的果和果樹下的果已是什么比例,因此心中沒數。如果一筐果里半筐都是落果,那么,你的概率就是一半對一半;如果落果很少,你就在很大程度上不必疑疑惑惑;如果落果占一多半,那先生你也就該認頭,今后倒也沒什么不和諧的,彼此彼此嘛!都寬容過去,創造現在和未來,也可能有好日子過。每個時代的人都享受他們自己制造出來的一切,不僅是電器、棉織品、政治、藝術……也包括愛情、婚姻。你們如果拿愛情“玩玩”,那么,婚姻就必然是“玩玩”的結果,橫堅別指望種瓜得老玉米。就像愛因斯坦極透辟的話,“人幾乎是沒有運氣的”,“上帝是不擲骰子的”。投機取巧地生活,生活就只能像五香粉,味道不會純正。如果你們這一代青年人在婚前甚至婚后都愿意選擇那種浪漫不羈的生活方式,那么就應該有勇氣去承擔其后果,也不必去疑去惑。如果并不喜歡滿地落果,那就少去當亂爬亂啃的蟲。世界還沒進化到婚姻無關緊要、家庭模式可以退化消失的份上,你們必須做出選擇,要么當蟲并收取落果,要么不去當蟲而摘取新果。
小伙子作沉思狀,我則繼續發揮開去:
挺大的作家林語堂認為,愛的沖動,在生理上并非只在青春期內,由20歲至70歲,男女都可有,因此婚姻以外的戀與情,總是層出不窮。問題是這樣的新又是這樣的舊。人性未改造以前,婚姻也必無完滿辦法。也許只有男子多公道存心,多念舊情,及增加一點父母的責任心,才能夠稍許減少這情境之發生吧。林語堂并言及,任何一個國家中,女人的幸福,非依賴于她們所可能享受的社交機會之多,卻有賴于跟她們終身做伴的男人的品質。此外,女人常挾有“性”的利器,這對于她們有很廣的用途,這差不多是上天所予以使她們獲得平等的保證。
所以,你們男子漢們,第一,先回去修煉你們的品質,否則談婚姻就如同兒戲,不會有好結果的。第二,你們果真是一條漢子,就應該尊重和保護那些女孩和少婦。告訴她們不應該輕易扔掉“性的利器”,否則,她們就失去了獲得平等的保證。這倒不是貞操如何了得,而是愛情如何了得。男子們既然不愛落果,那么,女子為愛情,為兩情相悅,就不必和不能只圖一時的痛快而過早地掉下樹去。須知,枝頭成熟的果實才分外香甜。女子的自重也會使男子值得真正的喜悅和踏踏實實的歸宿,而不是疑疑惑惑、心驚肉跳。婚前只有幾年,婚后卻是幾十年要在一起,那么要哪一頭呢?甘蔗沒有兩頭甜。在現實生活中,美滿的愛情和婚姻生活還離不開自我約束。婚前也好,婚后也罷,人不能脫離現實的物質條件和社會文明程度,去企望先行步入另一個尚在半空中掛著的社會環境中。真的去了,滋味并不如站在地上時想的那么美味。也有為夠著天上的餡餅反而吊在半空中,心提到嗓子眼,腳著不著地的感覺,雖然嘴里咬著一口餡餅,嚼著也匆忙慌亂,偷雞摸狗似的。當然有歡樂,否則人不會被吊起胃口,只是這種歡樂,并不爽朗暢快,如你所說,“玩玩”而已。但這“玩玩”,卻玩掉了許多更有價值的東西。首先就是愛情,愛情中冰玉般的清純,一往情深的忠實等等,這些,在大多數人的心目中,都有著特殊的至深的價值,這些價值也是你心底里所追求的。一點不錯吧。
最后,我將英國思想家伯特蘭·羅素的話送給他:“美滿婚姻的本質是彼此對于人格的尊敬,以及肉體和精神方面極為深切的親密關系。這使得男女之間的真正愛情成為人類所有經歷中最富有成果的事情。和一切偉大而有價值的事情一樣,這種愛需要它自己的道德,而且常常需要為了大的利益而犧牲小的利益,但是這種犧牲應當是自愿的,否則就會違反為愛情而犧牲的本意。”
我起身準備送客,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好像混沌漸開,心靈已走向凈化似的,眉宇間有了思考的皺紋。大思想家一類果然威力無窮。他握握手以謝我教誨,遠去的身影晃動著。我祈禱:年輕的人們,不要玩掉了愛情;真正想得到的東西,就不要先損毀它。祝愿你們,去獲得真實不摻大麻葉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