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作為中華民族大家庭成員之一的蒙古族,在歷史上曾經統治華夏一百零四年。在有些史學家目光中,歷來認為這個歷史階段是“異族統治”,導致歷史的曲筆,長期以來真相湮沒或被蒙上一層塵埃。
回顧《元史》、《新元史》都從公元一二○六年鐵木真統一大漠南北蒙古各部落,即位成吉思汗的時代寫起,以迄一三六八年元惠宗脫歡帖木兒北狩為止的一百六十二年這一歷史階段。實際上,自一二○六——一二六○年,忽必烈即帝位于開平(上都),建元中統,或晚至一二六四年定都燕京(大都),建立國號大元之前,應稱大蒙古國這個階段為時五十八年。蒙古在中原的實際統治時期,約計一百零四年。但是,惠宗撤出大都,并不能稱為元朝的滅亡。明洪武初,惠宗仍在上都稱大元皇帝,繼續對抗明廷。元將擴廓帖木兒(王保保)仍據太原,擁有晉、陜、甘的元軍余部,企圖反攻:元宗室梁王巴匝刺爾密,仍據云南。同時,在一三六九年(明洪武二年),新疆以西原察合臺汗國的帖木兒,又建成一個強大的軍事集團,即所謂“帖木兒帝國”(建都撒馬爾罕),先后兼并伊爾汗國(蔥嶺、阿姆河以西的中亞地區,在今烏茲別克一帶)、印度德里、波斯、俄羅斯和匈牙利等地,國土比蒙古統治華夏中原時還廣大。元主愛猷識里達臘死后,他的兒子脫古思帖木兒繼位。帖木兒殂,蒙古分裂為韃靼、瓦刺二部。元室后裔本雅失里稱韃靼靼可汗。本雅失里被弒,答里巴立。明成祖朱棣親自率軍北征,死于榆木川。嗣后,韃靼、瓦刺二部火并,瓦刺先盛后衰。瓦刺盛時,也先一度兵臨京都城下,生俘明英宗北去。也先于一四五三年自立為大元天圣可汗。瓦刺衰敗后,成吉思汗后裔伯顏,又統一大漠南北,一四七○年自稱大元可汗(即達延汗)。達延汗的孫子俺答汗,于嘉靖年間,且兵逼北京,直到一五七○年俺答歸順明廷,蒙古才算內附。這已經是穆宗朱載
可惜至今還沒有一部完整而精確的元史,更無論全部蒙古史了。明初宋濂、危素的《元史》,成書倉卒,缺漏和舛誤不少,而且蒙古初時并無自己的文字,早期的歷史多從口頭傳說遞延下來,沒有檔案可資稽考,自征服吐蕃(西藏),攜回紅教教主八思巴,才創立獨立的方塊拚音文字,它和現行的蒙文有別。從事元史的史學家又多半不識八思巴文字和現行蒙文,更少兼通波斯文、突厥文、俄文以至被當時蒙古征服的歐洲各國文字??陆B
成吉思汗和他的兒孫窩闊臺、蒙哥建立了世界上有史以來疆域最廣,橫跨亞歐大陸的蒙古帝國。嗣后,在忽必烈興建元朝時,元帝國的版圖,除蒙古是“陪嫁”而來之外,已經包括如今的遼、吉、黑三省(金上京路),中原各省(金在淮河以北地區和南宋故地),新疆(西遼)、寧夏(西夏)、西藏和青海(吐蕃)以及云南(大理國)。正如《元史·地理志》所載:“北逾陰山,西極流沙,東盡遼左,南極海表”。這是自唐末五代開始,中國處于分裂狀態達三百數十年之久,重新組合,超邁漢、唐盛世的大一統帝國。而在元之前,金與南宋的國土,西邊僅止于延安、臨洮、成都、貴陽一帶。應當感謝元朝的開拓并奠定了今天我們祖國的疆域。在元廷供職的官吏除蒙古人外,還有眾多的漢人和西域、中亞、歐洲……人等,即所謂色目人。連朱元璋也不得不承認,元初用人的不分畛域,唯才是錄,是曠古所無的。
當然,我們也不必避諱,蒙古的對外侵略戰爭的破壞性,給被占領區的人民帶來災難——震動歐洲的所謂“黃禍”。歷史上曾留下蒙古軍“到處大殺、大搶、大燒”的殘暴紀錄。同時代的波斯歷史學家阿老丁·志費尼(A.Juvani),在他的著作中提到從蒙古軍占領區死里逃生的幸存者的口述:“他們到來,他們破壞,他們焚燒,他們殺戮,他們劫掠,然后他們離去?!焙喍痰膸拙湓?,反映了當時戰爭的殘酷破壞和人們的恐懼心理。這段慘痛的歷史,大約從十三世紀二十年代延續到八十年代。一二六○年,忽必烈在中原建立元朝,在詔書中也承認,自成吉思汗創業以來的五十余年中,“武功迭興,文治多缺”,決意“建極體元,與民更始?!痹谶@之前,連效忠成吉思汗的漢族謀士與國師丘處機,也在他的詩中說:“十年兵火萬民愁,千萬中無一二留?!边@雖是文學的夸張,也證明了當時殺掠是慘重的。這種情況,即使蒙古軍大將中的有識之士如史天倪,也向主帥木華黎進言:“今中原初定,而所過猶縱抄掠,非王者吊民伐罪之意,且王(木華黎)奉天子命,為天下除暴,豈可效他將所為?”開國元勛,官爵拜太保,參領中書省事的漢人劉秉忠,上書忽必烈:“以馬上取天下,不可以馬上治天下”的道理,又說:他自己的家鄉邢州,“舊萬余戶,兵興以來,不滿數百,凋壞曰甚”;當他隨忽必烈征大理和伐宋時,屢陳止殺之議,因而“克城之日,不妄殺一人?!绷硪恢爻?,官拜太子太師的姚樞,也以宋初曹彬取南唐,不妄殺人,市肆照常營業的故事,條陳忽必烈。漢人中唯一的右丞相史天澤,臨終時也奏請元世祖:“但愿天兵渡江(伐襄陽),慎勿殺掠。”忽必烈對這些奏議,不以為忤,而且一一照辦。所以蒙古伐宋,分布止殺之令,“自古平江南,未有如此之速者?!睉斦f,認為在蒙古人統治中原時期,始終殺掠不已,這是一個誤解。數字證明,元朝建立后,經過三十多年的生養休息,全國戶口已繁衍到將八千萬人了。
其次,關于蒙古統治時期的民族關系,確實存在等次的歧異。《元史》、《新元史》保存了真相的紀錄,而現行的某些中國通史類著作稱:“自元廷明中書省、樞密院、御史臺以至地方行省的行臺、宣慰使、廉訪使及地方的主官,都由蒙人充任。蒙人自己干不了的,以及各種副職,才盡量使用色目人,漢人只能充任屬員,他們認為最忠實可靠的,也大都只能任副職”云云。其實,這并不完全符合事實。
遠溯成吉思汗時,已任用漢人劉敏、王德真等人。劉敏累從成吉思汗征伐,統率軍前兩總管府并歷官行尚書省事。窩闊臺時,用楊惟中,出使西域三十余國,行中書省事,曾經代耶律楚材為中書令:忽必烈時,凡蒙古、漢軍諸帥并聽楊惟中的節制。忽必烈即帝位前后,更大量使用漢人,其中以劉秉忠最為突出,爵尊太保歷十有一年,官居宰輔,舉凡有元一代開國時期的典章制度、朝儀、章服,都由劉秉忠擬訂頒行,“為一代成憲”;他后來參領中書省事,死后追封常山王,賜予“文正”這樣最高的謚號。元代自中書令、右左丞相、平章政事、右左丞以至參知政事,都屬于宰相的行列。世祖時,漢人史天澤是首任右丞相,以次的副相有王文統、趙璧、張文謙、宋子貞、張易、盧世榮、姚樞、許衡、呂文煥等二十四人,占開國時期身居相位的七十八人中的三分之一左右。而史天澤、王文統、姚樞、許衡等人,又確實是掌握實權的大吏。嗣位的成宗時期,也有漢相二十五人。以后每朝不斷都有漢相。降至惠宗在位的二十八年中,除漢族左丞十三人外,參知政事就有漢人四十八名之多。而這些漢族重臣卻被有些通史指為“內奸”和“完全蒙古奴主化了的忠順奴才”。這些被斥為“幫兇”的人,恰恰個中不乏賢良方正之士。
劉秉忠雖位極人臣,而齋居蔬食(他原已出家為僧),“終日淡然,不異平昔”;其弟秉恕并官禮部尚書。翰林侍講學士竇默,“面持廷諍,不少撓屈”;其子竇履累官中書左丞、集賢大學士,“方正有父風”。姚樞封爵太子太師、大司農、中書左丞、昭文館大學士;他從忽必烈伐大理,力諫戒殺,重申曹彬故事。右丞相史天澤,“平居未嘗矜其能,拜相之日,門庭悄然?!彼鋈雽⑾啻刮迨辏吧喜灰啥虏辉?,人比之郭子儀、曹彬?!笔肥细缸右婚T都屬河北豪強士族。父秉直從木華黎南征,受命管領降人,“循附有方,遠近附者千余萬家。降人道饑,秉直將所賜牛羊,悉分食之,全活甚眾?!碧鞚傻娜齻€兄弟:天倪累官河北西路兵馬都元帥、行府事;天安以軍功授行北京元帥府事;天祥也授兵部都元帥,“每攻城,不嗜殺人,憂國愛民之心,老而不忘。”張文謙,歷任左丞、御史中丞,領太史院事,后拜樞密副使,是忽必烈的近臣,為人“數忤權
事實說明,忽必烈在建國之初,采納施行漢法的意見,勵精圖治,大量任用漢人、南人居重要職位。他在帝位時期,豁然大度,用人不疑,甚且不拘一格提拔人才,有以布衣陟擢卿相的。我們以往只宣揚成吉思汗,而對忽必烈的評價很不夠。這是一個應行彌補的缺陷。忽必烈自從發覺江淮大都督李
我連帶想到元代對待知識分子的政策問題。傳聞當時知識分子的地位很低,僅略高于最末流的乞丐,有所謂“九儒十丐”之說。清乾隆時人趙翼在《陔馀叢考》中記載:“鄭所南又謂元制: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獵、八民、九儒、十丐?!睆牡览砩险?,儒生難道不及普通老百姓?顯然這由于鄭所南(思肖)是南宋遺民,自然對新朝多所誣罔。趙翼是史學家,不應摭拾浮言,致使真相不明迄今。
漢化的契丹人、宿儒耶律楚材,精通天文、地理、律歷、術數、釋老、醫卜的學問。他在金代,充任開州同知,元太宗窩闊臺平定燕京,召見耶律,留置左右備諮詢,凡軍國庶政大都委任楚材參議,后來官拜首輔中書令,“事無巨細,皆先白之?!痹囊幠?,大抵由耶律厘定。耶律常向太宗進說孔、孟、周敦頤和二程(顥、頤兄弟)綱常名教的道學。金遺民元好問曾函請楚材珍視南中士大夫。楚材即奏準,凡流散河朔的儒士,由官方贍養,訂為定例,并在大都設立編修所,在平陽(晉州臨汾)設經藉所,編刊經史。楚材又奏請考試儒生,得四千人,凡登高榜的一律委派官職。
青年時代的忽必烈,“思大有為于天下”,一二四二年在藩邸召海云禪師去漠北問計。禪師告訴忽必烈:“應求天下大賢碩儒,請教古今興亡之道。”海云把隨行的徒弟劉秉忠(法號子聰)留下來,以后成為忽必烈的左右手。同年,大同儒士趙璧也應召前來,忽必汗稱之為“秀才”而不名。從此不斷延聘各地碩儒,次弟來歸的有竇默、姚樞、許衡、楊惟中等人,他們為忽必烈講解經、傳、子、史和伊洛程、朱(熹)理學,并建立太極書院,延攬名儒講學。這樣,在忽必烈周圍便逐漸形成一個漢儒的幕僚集團,鞏固了建立元朝的封建統治。嗣后,終元之世,每朝都有漢族儒生參政,不過沒有建國之初的枝繁葉茂罷了。
一九九二年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