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飛
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了一批詞籍名刊,《景刊宋金元明本詞》,即其一。
此編系《仁和吳氏雙照樓景刊宋元本詞》十七種、《武進陶氏涉園續刊景宋金元明本詞》二十三種及陶氏《敘錄》一卷、《補編》三種的總稱。與前此梓行的王氏《四印齋所刻詞》及大致同時刊刻的朱氏《村叢書》不同,此編之勝不在于搜羅廣備與校勘精審,而是以影寫精槧舊抄,力求保留古本真面為特色。《藝風堂友朋書札》中收有吳昌綬與繆荃孫的書信二百一十三通,適在一九一一年以后刊刻詞集的幾年間,故于中頗可見出雙照樓主咨訪師友故舊,博稽古刊善本,從景寫、上版,到采買紙墨,一一精心擘劃之況。如《蘆川詞》為繆荃孫假自張元濟而代為影寫,《梅屋詩余》與《石屏詞》則為鄧邦述破例相借,《渭南詞》亦繆氏由南中摹寫,《酒邊集》是董康向耆齡假來,后終以善價由吳氏收之。宋本《于湖集》乃盛伯希舊藏,為景樸孫據有居奇,必欲售數千元,幾番還價不成,雖發憤“看于湖面上,竭蹶收之”,卻終因“無閑款饜景樸孫之欲”而歸袁寒云(此集爭購之況,傅沅叔亦有述,見《張元濟傅增湘論書尺牘》)。后由袁氏夫人劉梅真代為影摹,重寫上版。總之,雙照樓之景刊,既有汲古閣毛鈔之甲(如《酒邊詞》),亦有元刻最精之冊(如《云山集》),且多為世所罕傳者,又摹寫精善(寫手饒星舫、刻工陶子麟,均為一時之選),一仍原刊之舊,據聞曾有以絕精之奏折紙,最上之御制墨而印之者,嘗印一種,僅七十頁,已值銀幣三元。黃裳《前塵夢影新錄》記道:“伯宛刊雙照樓詞極精,兒時于津沽見之,嘆賞不置,不敢問價。生平好舊本書,實基于此。”吳氏后因資絀中輟而將已槧之板片與未刻之稿本售與陶湘,而陶氏正是收藏與刊刻皆以美善稱的藏書名家,故續刊數種亦略不遜色。此番影印,將之與吳刊儷為一編,其寫刻精雅,楮墨明湛的初印之貌固已所見依稀,但于校讎及版本研究仍可稱大有益——盡管其景宋之冊所據并非全為宋本,而多是毛鈔(汲古閣影宋鈔本),但原本今亦盡在善本之列,未可輕易翻檢,故整理詞籍者,多以是刊為宋本之據。只是嚴格說來,景刊畢竟不同于原本,影摹之誤或屬難免,又非僅“下真跡一等”而已。
關于吳昌綬,此編《出版說明》中寫道:“吳昌綬字伯宛,號甘,又號詞山、印丞,晚號松鄰。顏其書齋曰‘雙照樓。浙江仁和人。據《松鄰遺集·村校詞圖記》和該集《清故李君墓志銘》及《梅祖庵雜詩》吳定識語推算,當生于一八六七年,卒于一九二四年,享年五十八。昌綬為清光緒三年舉人,官內閣中書。能文,工詩詞?!彼浦梁?,但較見載于他書之介紹,已補足生卒年,是經一番考索而得之。卻仍有兩誤。其一,據光緒丁酉科順天鄉試卷,吳昌綬生于同治己已年(一八六九)五月十四日。若依朱彭壽《安樂康平室隨筆》所云,舊時所刻鄉會試卷,應試者俱循俗例,少填一歲,則昌綬應為一八六八年生。但其與繆荃孫通信中提到,光緒七年(一八八一),“年十三回里”,(《藝風堂友朋書札》第950頁)是一八六九確為生年(舊時年齡皆以虛歲計;《說明》所據之《清故李君墓志銘》亦當以虛歲推算享年)。其二,光緒三年歲在丁丑(其時昌綬尚在髫齡),據法式善《清秘述聞》,丁丑年無鄉試,吳氏實系丁酉科(光緒二十三年,一八九七)順天鄉試第六名舉人。此誤或緣自張祖廉所作《吳伯宛書札敘》,中“丁丑秋試”云云,當為各家所本,卻不見有人是正?!肚皦m夢影新錄》推吳氏為“近來一大收藏并校讎家”,是矣。又云“然生平患貧,不能得佳槧重器”,也為實情。吳氏藏書,所知有兩次亡損。一據吳與其友張祖廉之《城東倡和詞》(所見為紅印一冊),張作《沁園春》,其前小序云:“伯宛曩佐吳布政幕,嘯詠一室,插架甚富。丁酉入都,封庋而去。越歲歸來,書為署賓所略。有存者?!倍~景葵《卷書跋》,吳任隴海路局秘書時,“其時收入尚豐,因喜購故籍及金石精本,整理刊印,不惜重資。性又豪邁,用度仍苦不足。民國六七年間,將嫁女蕊圓,檢出所藏明刊及舊抄善本四十種,定價京鈔一千元出售,以充嫁資。”吳氏行一,胞弟二,胞妹四,吳與繆藝風書有云“綬月初遣嫁一妹,是最小者,二十五年之負擔,乃始完畢”,則知其妹亦曾仰給衣食,家境固不裕。吳有子早殤,止一女,晚年窮愁且病,困于衣食,藏笈漸以易米,鄭逸梅《藝林散葉》記“吳伯宛臨卒,手書別親知,有云:有子早殤,夫婦奉佛。身非大宗,禁勿立后,以僧服斂”,亦一段傷心人語!歿后友人為之搜訂遺文,輯詩詞、題跋為《松鄰遺集》十卷,醵資刊刻,卻止紅印五十部(據《卷書跋》)。吳氏尚有手書札記《甘村民日札》一冊,小楷細麗,曾歸來燕榭主人所有,后以贈周叔(見《前塵夢影新錄》),不悉今藏何所。止于周黎庵主編的《古今》雜志讀到《日札》之連載,其多記藏書舊事,野史逸聞,亦吳氏生平所究心者。吳氏輯刻之書,尚有多種;校跋之冊,詞籍猶多,更不必一一臚舉。
半生從事實業、卻又雅好藏書的陶蘭泉,可稱有識,有嗜,有閑,有錢。“四美俱”,成藏家不難。但晚景不裕,失一美,不免斥書解窘,亦可惜。
“也知過眼云煙,奈文字偏留不盡緣”——此為伯宛失書后的慨嘆。及至吳氏自己,不也以文字,令后人與之長結不盡之緣?涉園主人嘗欲盡鬻所有從事刻書,流布他日,藉以不朽,宜幸其無憾矣。
(《景刊宋金元明本詞》,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63.9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