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慧輝
阿瑟·密勒算得上當今美國劇壇的第一號人物。能夠排在他前面的劇作家只有尤金·奧尼爾(一八八八——一九五三)和田納西·威廉斯(一九一一——一九八三),不過這兩位均已作古。老密勒今年也已經七十有六了。曾有評論認為,獲得了一九三六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奧尼爾是美國劇壇上無人比肩的泰斗;而威廉斯的細膩筆觸和絢麗情致迄今尚無來者。與這二位相比,阿瑟·密勒有何獨特之處?阿瑟·密勒于一九八七年發表的長篇自傳《時移世變》(Timebends),以其生動的筆觸和豐富的內容引起評論界和戲劇界的廣泛注意,成為深入了解和準確評價密勒的重要資料。
密勒系一波蘭猶太人后裔。經商的父親在三十年代大蕭條中破產,從此一蹶不振,給少年密勒帶來巨大的心靈創傷。青年時代的密勒開始對馬克思主義產生興趣,并因此終生關心社會問題與人類命運。中學畢業后,密勒便自謀生路(見劇本《兩個星期一的回憶》,一九五五),靠著勞動所得考入密歇根大學讀書,學習期間即開始劇本創作。五十年代初,麥卡錫主義猖獗一時。密勒因參與左翼文化活動而受到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的傳訊。他拒絕說出曾經與其共同活動的人員姓名,被判“藐視國會罪”。在《煉獄》(一九五三)和《墮落之后》(一九六四)兩個劇本中,密勒對這一時期的政治迫害風氣與社會畸形心態作了入木三分的描繪。他剛直不阿的品格與藝術才華很快為他贏得了聲譽,密歇根大學授予他榮譽博士學位(一九五六),全美文學藝術研究院也向他頒發了戲劇金質獎章(一九五八)。一九六五年起,密勒連續兩屆擔任國際筆會主席。到了一九八四年,他又得到美國政府所給予的殊榮:美國肯尼迪榮譽獎。對于這項只有少數藝術大師才能問津的獎賞,老密勒自有其獨到的看法。他在自傳里以半是揶揄的口吻談及此事,專門指出由國務卿舒爾茨主持的宴會所在地,恰恰是當年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傳訊他的大廳。這個戲劇性的巧合也許過于偶然,然而卻意味深長。對于勇于堅持正義的密勒來說,它無疑是一個極好的報償,用英國諺語來形容,正是所謂的“誰笑在最后誰笑得最好”。
密勒迄今創作了二十余部作品,包括十七個劇本,九部散文作品(小說、報告文學、游記等)和三部文選。長篇自傳《時移世變》則是密勒對自己的創作與人生的概括性總結。在這部作品中,密勒充分施展了他的戲劇才能,將敘述與評論揉合在一起并予以藝術性加工,使傳記既超越時序限制又不失真,成為當代傳記文學中的一部佳作。在《時移世變》中,密勒詳述了他在事業上的成功與快樂,生活中的歡欣與悲傷,還記載了他在政治與社會生活中的種種經歷,與各色名人的交往軼事,使這本傳記文學具有珍貴文化史料的性質,成為研究美國當代社會及戲劇現狀的重要參考書。例如,自傳中記述了作者任國際筆會主席期間的活動,麥卡錫主義在美國橫行時的史實,東西方冷戰沖突和西方共產黨人的斗爭,以及進步文化藝術界人士的種種創作及社會生活側面。此外,書中還記錄了密勒對百老匯、好萊塢以及美國音樂劇的大量評價,充滿了趣味性與思想的光彩。他對契訶夫、易卜生、奧尼爾、托爾斯泰等藝術家的創作成就也有發人深省的議論。
在談到他對藝術社會功能的認識時,密勒說:“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作品通過對《圣經》形象化的描述程式來頌揚基督教,莎士比亞的作品一再肯定君主體制的神圣權力,都可以說是向藝術提出了這類要求:藝術要證實一個政權的崇高合法性。”密勒還列舉文學創作的實例為據:希臘悲劇“把氏族仇殺之爭轉變為正義的申揚和法制的建立”。托爾斯泰和契訶夫的創作則表達了“藝術的最終目的是證實基督的啟示,而并非提供消遣或逃避現實”。不過,在密勒看來,西方社會在進入資本主義階段之后,這種維護現存體制的情形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藝術家大多成為現存制度的批判者。奧尼爾的創作表現了“對資產階級文化徹底而激進的敵視”,他筆下的人物“恨不能馬上擺脫那個制度,把它連同它的沾沾自喜和虛偽矯飾的精神價值統統拋棄”。
為了證實他的看法,密勒還把奧尼爾與三十年代左翼戲劇代表奧德茨作了一番比較。他指出,奧尼爾的作品不僅深刻地揭示了高于藝術并操縱藝術的社會力量,同時也顯示出他迫切希望藝術創作應能超越一時一事、進而產生具有普遍而深遠意義的藝術理想。與之相比,雖然“奧德茨對難以忍受的現實所發出的同志式抗議吶喊”要“響亮得多”,但是奧尼爾“對社會的憎惡情緒同奧德茨的任何表現相比,都顯得更加徹底”。因此,密勒提出,在評論一位作家時,切忌“以他們明顯的主張而不以他們正在采取的實際行動來衡量”,切勿“總以那種圍繞著他們的評論宣傳而不拿他們的文學業績來判斷”。密勒的見解確實比一般的評論家高出一籌。他為當代文藝理論家提出了一個具有重大意義的課題:藝術作品的題材與形式的交織規律。奧德茨在《等待“老左”》一劇中正面號召工人罷工,但是他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鋒芒遠遠比不上奧尼爾在《送冰的人來了》等劇中表現的那樣尖銳深刻。后者強調了資本主義制度對人性壓抑和扭曲的本性,及其在現代條件下日趨
密勒的創作也遵循了這種“深層的文化批判”原則。
阿瑟·密勒的成名作是一九四七年在百老匯上演的《全是我的兒子》。此劇通過一個制造不合格飛機零件的工廠老板終于受到良心譴責、最后飲彈自盡的故事,向觀眾作出易卜生式的道德呼吁。一九四九年上演的《推銷員之死》和四年后問世的《煉獄》,是兩部久演不衰的優秀劇目,使密勒成為世界知名的劇作家。《推銷員之死》以一位上了年紀的推銷員被老板辭退后駕車自殺的悲劇,揭示了美國夢世代相襲、遺恨無窮的社會現實,是一部動人心弦,發人深省的佳作。劇中主人公威利是一個勤勤懇懇的“老式”推銷員。他始終以哥哥本為榜樣,期望有一天也能像本在當年那樣,深入叢林去探險并且發現一座鉆石礦,一夜之間就成為富翁。威利不懂得,美國社會在進入了壟斷資本主義階段之后,本這種神話是永遠不會再有了。現代人已經完全被資本主義制度的巨大機器所控制并異化,而威利這種充滿幻想與人情味的人物,是絕不可能在這個殘酷無情的競技場上獲勝的。威利的悲劇是三、四十年代中千千萬萬個美國人的人生悲劇,也是這些普通小人物面對二次大戰后美國社會機制的巨大變化所發出的痛苦吶喊和反抗呼吁。
《推銷員之死》在美國上演后,曾有觀眾稱它是“一枚埋在美國資本主義大廈下面的定時炸彈”。這種評論并非嘩眾之言——密勒在自傳中曾這樣解釋他當初的創作意圖:“當時到處彌漫著一個新的美利堅帝國正在形成的氣氛……所以我偏要在那些新老板和洋洋自得的王公面前橫陳一具他們的信徒的尸體。”觀眾對該劇的強烈反響正好從接受美學角度證明了它確實含有潛在的革命作用。密勒在總結自己多年的創作實踐時說,藝術家必須具備獨立的創作個性,他的作品應該“不論成敗都朝著整體感受延伸,而不要求得到專家或某個小集團的充分理解”。這種不趨炎附勢的正直態度,正是大藝術家密勒的成功奧秘。
《煉獄》這出名劇則因其強烈的政治反思而廣受矚目。它以美國殖民時期著名的清教“逐巫案”為素材,指明宗教迷信對社會的危害。尤其當這種愚昧的反智傳統在現代條件下以原教旨主義的權威姿態出現時,它能夠歪曲并毀滅人性,導致整個社會的麻木僵滯——這一點對于五十年代的美國公眾具有深刻的思想啟迪作用。密勒在自傳里這樣概括此劇的影響:“每當《煉獄》忽然在某個國家上演,轟動一時,我便幾乎可以說出那個國家當時處于什么樣的政治局面:它不是警告大眾暴政即將來臨,就是提醒大家暴政剛剛結束。”對于中國讀者尤有意味的是,《煉獄》在滬上演時正值“四人幫”垮臺不久,有人竟懷疑劇中臺詞“你們把上帝揪下來,把一個婊子捧上天”,是被人后添加進劇本的。殊不知歷史的重演本是常事,相似之處更加驚人地多,無怪乎藝術佳作沒有國界,人民喜愛它們的根本原因往往是一致的。
不過,密勒這位大劇作家也有不受歡迎的時候。一九六四年,他的自傳性劇本《墮落之后》上演,引來眾多不友好的評論,很快便停演。《墮落之后》的失敗原因與著名影星瑪麗蓮·夢露的自殺有直接關系。夢露是密勒的前妻,他們的痛苦離異在劇中有詳細涉及,因此此劇的上演被認為是對死者的不敬。可是,一向認真做人、嚴于律己的密勒又怎能料到夢露會在此劇上演前夕自殺呢?《墮》劇演出失敗是他始料不及的。對于他倆這段痛苦多于甜蜜的婚姻,密勒在《時移世變》中作了細致坦誠的追憶。他和夢露從相識到相愛,始終以正人君子待她。夢露對他也十分敬重,尊稱他為“Papa”,而且習慣成自然,一直沿用下去。密勒原以為他會使夢露生活幸福,卻不料連他自己也被卷進控制著夢露的巨大社會機器。他為了挽救兩人的婚姻,特地寫出電影劇本《不合時宜的人》,并請來著名演員克拉克·蓋博與夢露配戲。可是,這次事業上的合作帶來的只是婚姻的徹底失敗。密勒在自傳中痛苦地承認說:“以前我總是愚蠢地認為只有我才能使她免遭傷害,如今我對這種癡想已經完全絕望……”
不幸的是,不僅密勒保護不了夢露,別的人也無法保護她。因為玩弄并利用夢露的是好萊塢的商業機器,是好萊塢背后的整個資本主義制度。離婚后不久,夢露就成為對她傾慕已久的肯尼迪兄弟的密友。他們接觸頻繁,夢露甚至期待有一天可以成為羅伯特·肯尼迪的妻子。然而,隨著肯尼迪兄弟二人在政治上的發達(約·肯尼迪于一九六一年當選總統,羅·肯尼迪就任司法部長),夢露遂又遭到拋棄。她在百般痛苦中自殺身亡(另一種看法是,夢露有可能是他殺,因為從她的死亡到報警,其間相隔四個小時,且證人各執一詞,疑點頗多)。密勒接到參加夢露追悼會的邀請后既痛心又憤懣,拒絕參加追悼會。在他看來,這位生前深受美國壟斷勢力蹂躪的女子,死后仍然無法逃脫受人擺布的命運,而他既已看清真相,便決不再為這種邪惡勢力捧場了。
一九八○年,密勒創作了劇本《美國時鐘》,這是又一部帶有自傳色彩的作品。它以三十年代的美國經濟大蕭條為背景,再一次探討嚴肅的社會問題。獨幕劇《維希事件》(一九六四)和電影劇本《為時間演奏》(一九八○)是兩部討論法西斯主義和反猶主義的作品,其中對人性的思考具有普遍意義。最近,老密勒又有新劇本《克拉克》問世。這部以一對老人的回憶為主線的劇本仍以作者的一貫思想為主題,體現了老藝術家對社會理想的堅定信念和執著追求。
這位嚴肅的劇作家也是一位在戲劇藝術上獨樹一幟的開拓者。《推銷員之死》將類似電影藝術中的閃回手法成功地運用到舞臺上,并通過燈光變化等手段,將過去與現在、現實與幻象巧妙地揉合在一起,獲得突出的藝術效果,成為現代戲劇技巧與嚴肅社會主題完美結合的典范。《煉獄》中起伏跌宕的戲劇情節與歷史氛圍的移情作用也受到廣泛的贊賞。法國哲學大師薩特深受感動,親自動手將此劇改編后搬上銀幕。不過薩特似乎過于突出了劇本主題的現實性而使它部分地失去了歷史反襯的永恒意義,引起了密勒的遺憾。
密勒曾經這樣概括自己的劇本創作:“這些劇本的創作不是為了迎合事先定好的規格和要求,不過它們的確是對發生在我身邊的事情和我內心里思想變化過程的反應……這種不受限制的探索過程……正是這些劇本所揭示的痛苦的根源,也是劇本對現實的看法,甚至可以說是對希望的看法。”《時移世變》所反映的便是這位真摯、坦誠的藝術家的反思與自白,痛苦與希望。《時移世變》給人的啟迪是多方面的。它提醒讀者,文學藝術無論如何是不可能脫離社會、脫離政治的;而從事文化藝術事業的人萬不可抱有機會主義或嘩眾取寵之心;它同時也呼喚著文學家和藝術家的良知,激勵他們的藝術雄心,并且以生動的先例指引后人深入生活,直面現實,把重大社會主題納入到創作中去,化為絢麗多彩的藝術之花。令人高興的是,這部頗有認識價值與審美價值的傳記佳作,已經以選擇形式在《世界文學》上同我國讀者見面了。對密勒或對美國戲劇有興趣的人,可以從中獲得自己的閱讀感受,說不定在與密勒產生共鳴的同時,會形成自己對藝術、對人生的獨到看法。
Arthur Miller,Timebends,Grove Press,New York,1987,614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