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增榮
《洗澡》分“采葑采菲”、“如匪浣衣”和“滄浪之水清兮”三部。分自《詩經》、《楚辭》妙手拈來的這三個標題,精致典雅,讀小說前,初看目次,仿佛靈山會上逢釋迦拈花,可惜悟性未到,默然不識微笑;待掩卷后流連思量,忽覺此中真意似若依稀可辨,遂欣然化作破顏。
楊絳先生在“前言”中開宗明義,云“這部小說寫解放后知識分子第一次經受的思想改造。”耐人尋味的是,全書“春色三分”,“二分塵土”是“改造以前的面貌”,剩下的那“一分流水”方為主題之所在,這就是小說的第三部“滄浪之水清兮”。顧名思義,首先記起的是歷史上影響深遠的那一幕政治悲劇……想當年屈原既放,行吟澤畔,寧赴湘流葬魚腹,不蒙世俗之塵埃。漁父見狀,勸以難得糊涂。無奈“道不同,不相為謀”,屈夫子執著到底,老人家點化無效,空余“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歌一曲傳唱至今。兩千多年過去了,時清時濁的滄浪之水依舊無盡地流淌著,日復一日不停地絮叨著歷史與人生的荒唐。試看小說中的“洗澡”,雖然它只是解放以來頻頻上演的同名連續劇的第一集,但劇中那些蓬首垢面的待洗之身已是一個個誠惶誠恐,狀如“雷驚的孩子,雨淋的蛤蟆”。因為“既是知識分子,都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所以他們必須勇敢地跳進水里。有此“洗澡”之濫觴,則以后各集的熱鬧便可想而知了。總之,無非盆由小及大,水由清而濁。如是而觀,以“滄浪之水清兮”喻“洗澡”運動,其于貼切之余更兼把“第一次”的意思給傳達出來了。
“采葑采菲”是第一部。在這部中,從“北平國學專修社”到“文學研究社”前前后后羅致入來的重要角色紛紛登臺亮相。亮相當然不僅限于相貌衣冠,還包括了古人所謂的道德文章。如余楠此人,能鉆能擠、能吹能捧,喜拈花惹草又一毛不拔,識得風色,靠攏當權派,雖說是喝過洋水善玩筆墨的文章快手,其臉譜仍得歸諸人生投機商一類。再如許彥成,書生本色、老實巴交,好好的博士帽不戴,飯碗尚無著落便執意回國;急起來結結巴巴,在杜麗琳面前,“我愛你”三個字卻死活吐不出來,直令那位把選丈夫當作投資入股的“標準美人”心上老疙疙瘩瘩。女主角姚宓,是一位為了媽媽情愿棄學丟夫的小姐,平日里灰布制服其外、華麗錦緞其內,裝出來的老成持重迷霧一般遮蓋了她溫柔嫵媚的廬山真面目。許彥成認定她學問強過洋碩士、同情她本質上只是個嬌嫩可愛的女孩子,三來兩去,相知日深,由同情欣賞進而憐惜關懷,到了“采葑采菲”臨采完之際,兩人的感情有意無意間已近似于“在河之洲”的“關關睢鳩”,直接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下一部安排好了揪心的前奏。金克木先生曾視許姚這一場徒勞的戀愛為小說的主體,并且據此推出《洗澡》為言情之作。竊以為金老此論,前半于“理”(故事內在邏輯)于“情”(讀者內心感受)無不契合;而后半則關涉作品主旨,茲事體大,是耶非耶,不好評判。
許、姚之戀愛,可奈何又無可奈何,故“心之憂矣,如匪浣衣。”許彥成的婚姻也與世上大多數婚姻一樣,既不是愛與婚姻能結合得天衣無縫,也不是反過來,干脆形同冰炭、水火不容,而是只介于愛與不愛之間,此種中間狀態不妨以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名之。在局外人看來,許彥成與杜麗琳一個郎才,一個女貌,夫唱婦隨,相敬如賓;可葫蘆里夾的真相卻是性情不相投,各自一條心。許只把這個家看作夫人的家,自己另辟國中之國、鉆進“狗窩”成一統。
這幅公式化的生活圖景忽然有一天被分解被拆碎了——許彥成發現自己到這個世上來,所期待所尋找的“另一半”不是別人,正是姚宓。于是,一潭沉悶的死水似乎泛起了幾朵希望的浪花。然而,這場柏拉圖式的婚外戀竟然如此的天真奇特,其有驚無險與許杜原來那樁平淡而動搖的婚姻在形式上簡直大同小異。可憐的彥成始終陷于尷尬憂郁的困境。說不清是理智扼殺了激情抑或怯懦毒死了勇氣,也說不清是作者的玩笑還是命運的捉弄,反正君子之交,無疾而終,“洗澡”過后,勞燕分飛,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假如無結局也算作結局的一種,則是悲是喜、幸或不幸又有誰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