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
早些日子,京亞小姐就察覺出大街上那些個帥小伙子不太關注她了,而是清高淡泊從她身旁灑脫地飄過。在一度對鏡思忖之后,她認定是小伙子們穿上了一種帶有魔力的T恤衫的緣故。這種T恤或深色上印有亮色文字,或淺色上繪有圖騰社火,林林總總,任路人駐足觀賞把玩品味推敲直至暗暗稱奇叫好。難怪小伙們不再青睞靚女孩反輪到京亞之類的關注起他們來了。
京亞從未服氣過男孩們,決心選擇一件令所有路人刮目的不同凡響的“魔力衫”,重新找回眾人矚目的感覺。當然,她是屬于“高層次”的女孩,那些萬寶路、亞馬哈、大力或者史泰龍、譚詠麟之類以及“我登上了長城”等等,她是決不會往身上套的。為一鳴驚人,她借暑假之機開始尋找深層次的“魔力衫”以啟動自己的靈感。
“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卡拉文化由歌廳流向手繪汗衫,那衫上肯定有“歌其食”、“歌其事”的絕唱。那卡拉衫難道不會是職業的標識?好像須臾間的頓悟,京亞開始了帶職業性質的卡拉衫檢索。
胡同口排放著數個清潔桶,一個瘦削的身影正在孜孜不倦地篩選著廢品舊物,京亞從他那灰黃的衫子上讀到了“上下求索”的警句,不禁頓生敬意,感到哲理高深且貼切合宜。立交橋下,招攬封陽臺、室內裝璜活計的外來仔齊刷刷立了一排,一小木匠背心胸前草書“魯班真傳”,另一小手藝人的汗衫上繪有維納斯的巨大頭像,下面是文藝復興藝術大師米開朗基羅之大名,意在炫耀師出洋鼻祖,高人一鼻。這等卡拉衫顯系神吹。京亞把目光投向剛剛擦肩而過的兩位“板兒爺”,一位身著“咱們工人有力量”,另一位穿的是“拉革命車不松套”,京亞脫口接上一句“一直拉到共產主義”,不禁啞然失笑,覺得倍兒幽默。來到火車站,這兒的“卡拉衫”海了去了。一位大叔手舉“求購47次”紙殼板,背心上“我要回家”的墨汁未干。旁邊一老兄胸書“歸心似箭”,粉筆顏色已為汗水洇透。一隊乘務員從出站口步出,為首者衫子上豎排7字極醒目“沉沉一線穿南北”,料是京廣線的。一位干部模樣的人看罷,對京亞說:“我這坐班之人,也該自書一衫叫‘坐地日行八萬里了。”從車站歸來已近黃昏,一香煙小販的卡拉衫令京亞感到無與倫比,絲絲入扣的7個字“遍地英雄下夕煙”。絕了!京亞暗嘆:這是地道的職業文化衫。
舉一反三,職業文化能反映在卡拉衫上,各年齡段的人在卡拉衫上一定有更為豐富的OK文化。為此,京亞特地光顧了一回“離退休老干部舞會”。彩燈閃爍迷離,對對老人結伴起舞。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身著“老而彌堅”的全棉汗衫,與另一位同樣自發如霜的老太太伴舞,白發老太的絲光T恤衫上顯示著“春去也”的詩文。從舞場下來,京亞覺得倍兒沉重,目光所及,不是“明日黃花”便是“憶當年”,卡拉衫滲出了老干部們的復雜感情。當然,也有一些老人的卡拉衫集平生智巧,寓意深邃并洋溢著歡愉和幽默。“從心所欲”“江山依舊”。還有一衫上書“姜尚封神,余君掛帥”,表達了白發人不甘歲暮,執著進取的老驥壯心。
“老而彌堅”,少壯何如?新世紀來臨前的一代青少年,思維呈奔騰狀,觀念為噴薄型,T恤文化更呈多彩多姿。小螢年方十八,清澈的眸子流溢著純真和善美,然她的亞麻T恤卻讓京亞驚詫不已,那上面赫然二字“滄桑”。無法想像,這渾雄悲涼之詞能與女孩的純情柔弱同處一體。京亞問:為何喜愛“滄桑”二字?小螢答:“滄桑”二字意思深,音節美。當然,不僅于此。我雖然連年成績優等,但飽嘗了苦學苦熬超負荷功課和應付考試的折磨,從小體味到人生的艱難不易,我把“滄桑”背在身上的意圖,就是要表現這種“反差”。小螢與同學推車走了,幾個背影同時展現在京亞的眼前,“是對還是錯”“無師自通”一左一右伴著小螢遠去。最后面一位小姑娘,衫子上是一只冷清的大眼睛,大眼睛下方3個稚嫩的字體“看世界”。
由卡拉衫窺及著衫人的內心世界,由欣賞品評一種外在的藝術到不由自主地探尋思考生活與人生,會心的一笑與領悟到什么后的深沉交融在一起,京亞覺得這幾天太累了。如果奔這種感覺去尋找自己的創作靈感,是會窒息的。
讓自己輕松一些。根據這幾日的經驗,她決定讓自己通過卡拉衫去判定著衫人的一點什么。
眼前出現一盛年男子,背上是一句“老人家”的詩:“亂云飛渡仍從容”。她不禁想起了“沉沉一線穿南北”的列車乘務員。毋庸置疑,眼前人必是飛行員了。她冒昧地去討教氣流的學問和亂云中盲飛的感受,不料對方連稱“誤會誤會”,說:俺革命20多年了,身邊同事漸次升遷,后來者居其上,唯俺仍是大頭科員,心血涌動,提此絕句為座右銘以警姿心。京亞啞然。
一小生身著“紙上談兵”。京亞認為是軍校學員,卻被小生告知:我本電工,近來從事第二職業批發冷飲,每回生意罷,雙掌凍僵彈指不直,故自書“指上彈冰”的諧音顯顯咱的才氣。
一靚女的仿真絲T恤衫胸書“進亦憂”,背書“退亦憂”,發人深思。京亞揣摩這妞定是公關小姐或老板女秘伍的,日理玄機,夜不能寐,左右須要逢源,進退亦應蹈矩,夠難為的。懷著同性的同情之心上前搭話,靚妞得知京亞之本意后,嫣然一笑,手中揚起一冊影視畫刊,說聲“拜拜”,姍然而去。京亞看清了那畫刊上的大幅影星照——葛優。于是猛省:“影迷衫?!”
最后那回失誤是對一名戴墨鏡男子的判斷。那男子精瘦的身軀上套著一件真假難辨的名牌T恤,衫子上有8個字“早也盼晚也盼”。京亞想:不是盲人便是海峽同胞!直到一輛警車停下,司機探頭招呼那男人“高庭長上車了”,京亞才緩過味兒來:那“盼”字敢情是“判”字的諧音。
數次判定失誤,京亞才體會到卡拉文化衫雖新猶魔,它聯想奇特,構思巧妙,手法精深,寓意深刻,奇招險句疊出為其他文化不能望其項背,社會甚至不能駕馭。然而,有“奇”必有“正”,何為“正”?黨政軍!自然而然地,京亞來到軍營。
正值訓練間隙的休息時間,聽說京亞小姐來采訪軍營文化衫,首長下令:“全體集合,稍息,立正,向后—轉!”于是,京亞讀到了一股股脊背上的英豪之氣:“枕戈待旦”“雄姿英發”“來自老百姓”“黃沙百戰穿金甲”……當然,還有“母親的微笑”“媽媽的吻”“父老鄉親”“十五月亮十六圓”……京亞感到,她通過“卡拉衫”讀懂了兵,剛中有柔,情文并蓄,許久許久,她都難以從軍人的這種文化磁場中跳出來。
京亞逐漸感到,“奇”“正”之分似乎還難以涵蓋卡拉衫文化的流派,也不能疏導這股文化源流的大走向。尤其當她發現一位行人的帽子上居然寫有赫然醒目的3個字“過鬧市”時,覺得卡拉文化由下而上,自T恤蔓延至帽子上,真邪了門了。經過“總結”,京亞認為卡拉衫文化的“邪”有三:其一,作者眾多,三教九流大凡認字會寫,人人可為;其二,妙語警句詭譎莫測,回味無窮;其三,覆蓋面大,有羊肉串般風靡之氣勢……想起羊肉串,京亞頓覺饑腸響如鼓,好在不遠處便有一位“串兒爺”在吆喝。那“串兒爺”的“生意幌子”也叫邪門兒,就穿在身上:淺駝色的衫子上圍胸繞背3個柳體大字“大連串”,接下便是一排數字“818→66”。憑著這些日子練就的“專業”敏感,京亞按箭頭指向讀懂了“串兒爺”的內涵:發一發,六六順,烤肉一串連著一大串。而逆著讀,便回到了20多年前的火紅年代。單憑一句“老紅衛兵,別來無恙?”就哄得“串兒爺”喜遇知音般白饒了京亞3串肉錢。
正聊著,一輛甲蟲車停于路邊,鉆出一位手持“大哥大”的“款爺”。那爺趾高氣盛,發福的軀體上緊繃著正宗“背靠背”名牌T恤,衫上亦有數字“發大財跟我來”。“串兒爺”道:這爺們兒是此地常客,性情格澀,心計深不可測。前些日子犯了官司,請、賄各招使絕,還給了承辦人一件洋碼名牌衫。那承辦人整個兒一傻冒,穿著招搖于市,自我感覺“洋好”。“洋文何意?”京亞急問。“嗨!大沿帽唄。”想起民間歌謠“大沿帽,兩頭翹……”京亞豁然大徹大悟到卡拉衫的功能不僅僅是寄托、是排遣、是宣泄,還是嘲諷、是抨擊、是批判。侃起卡拉衫,“串兒爺”告訴京亞:有一個賣菜刀的小子,穿一件“盡在不言中”,生意特火。更邪乎的是一洋妞,踏輛破車在夜市上獨來獨往,外國衫上5個漢字一張臉譜:“千里走單騎”和蘇姍扮像,據說這洋姐姐已游歷了大半個中國……
夜,京亞難以入眠。時代變遷,時光飛逝,千年封建,百年革命,十數載改革,中國復興在即。小小的卡拉衫上或奇或正或邪不都映襯出人民正在發掘自己的文化,正在主宰著自已的命運嗎?OK!卡拉文化衫。
天欲亮,京亞心潮如瀑,不能自已。她以小學生的標準學姿工工整整地在心愛的國產精品汗衫上,用空心書法標出一行毛澤東詩詞:
東方欲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