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客
青史留名是大忠大奸的夢,與小百姓不大相干。比如文天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嚴嵩、秦檜、李鴻章“不求流芳百世,也求遺臭萬年”。引車賣漿者流撲騰不出大波浪,自然不知青史為何物。至于賭徒、惡棍、妓女,自知低人一等,茍且偷生,哪里還敢奢望“照汗青”?
但是,看現在的電影、電視,似乎娼門忽然發達了起來。蘇小小、李師師、杜十娘、陳圓圓、柳如是、董小宛,歷代名妓成了歌頌的對象。她們一個個不但天生麗質、知書達禮,而且深明大義、憂國憂民。明末清初的錢牧齋“小領大袖”,是個民族的敗類,民間戲稱“兩朝領袖”,清朝統治階級也列其為“貳臣”。他和柳如是的交往,不過是權錢肉的交易,至多也只是“名士如名妓、名妓如名士”一類的鬧劇,但到了電視里,那柳如是倒成了深明大義的俠女,而錢牧齋在石榴裙里也燜出了氣節。真是時代不同了,干什么都一樣。當婊子也可以“修齊治平”。
妓女確有可憐的一面,她們是文明社會的產物,開初就是奴隸,以色、藝娛樂統治階級。娘子做得好,當然可以綾羅綢緞做大款,也可以被文人騷客捧場為“花魁”,還可以做闊太太甚至當皇后。但不管地位如何,在統治者眼里也是下酒之物。身上的肉、腹中的才哪有什么自由?唐代名妓徐月英一首《釵好》詩,道出娼家辛酸淚:“為失三從泣淚頻,此身何用處人倫。雖然日逐笙歌樂,常羨荊釵與布裙。”我想娼家尊蠻荒時代的洪涯妓為祖神,而不選文明社會的女奴,大約就是為了以“歷史悠久,源遠流長”來沖抵一點社會的鄙視,找回一點可憐的尊嚴。這些可憐的人兒如果知道至今還在被曝光,九泉之靈當驚顫不已。
妓女更有可恨的一面。她們寡廉鮮恥,傳染疾病,紊亂人倫,毒害社會。從經濟的角度看,她們不生產任何有益于社會的財富,兩條大腿打天下,是社會的寄生蟲,三個產業結構里包括了七行八作,但妓女進不去。就連“最自由”的西方也不把妓女放進“第三產業”去;從文化的角度看,雖然一些才妓為文化的發展作出過一些積極的貢獻,但總的說來,她們代表的是一種病態文化。
不錯,歷史上確曾有不少所謂“情妓”“義妓”。蘇東坡的家妓春娘不肯以身換馬,觸槐而死;董小宛情鐘冒辟疆;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毛惜惜不肯事叛臣;陳圓圓諫勸吳三桂;賽金花義阻“瓦”將軍。這些名妓的情、義誠然有積極的一面,堪稱娼家楷模,但畢竟是“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的病態效應。即使那個賽金花做了點功德,但以軟語溫香事侵略者,民族尊嚴何在?那個叫什么“瓦”的將軍高興勁兒一過能放下屠刀嗎?圓明園的被焚終于說明妓女一身香肉畢竟不抵千軍萬馬!有些妓女深知自己的卑賤,做了捐助慈善事也不留名,她們懂得夜度資臊氣烘烘!
對于某些人來說,妓女還有可愛的一面,過去的名士對妓女的態度十分矛盾,一方面鄙薄,另一方面饞得要死。妓女的奇淫怪巧、狂浪不羈,有著濃厚的傳奇色彩,不少人想起來就仿佛進入了銷魂蕩魄的境界。對于商業性的文化來說,妓女劇自然是條旺盛的財源,這大概就是妓女劇從雜劇時期一直火到現在的奧秘吧!
妓女作為社會生活中的一種人,當然是可以寫也是不免要寫到的,文學藝術可以觸及她們的痛苦和病態的歡樂,可以欣賞她們的才智和市儈式的精明,可以描寫她們尚存一息的良知以及對于“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嘲弄。總之,可以寫的東西多得很,唯獨不能把她們弄成精神文明的建設者,好像做婊子也是報國一門。理由非常簡單—人類不能“留取臊氣照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