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博華
虛幻的自我評估造成了良好的自我感覺。最常見的情形大約是一種緣自本能的自估過高,他估過低。比如,有些地方永遠是擁擠的。像評定業務技術職稱,愈向塔尖,申報者愈眾。誰都承認最優秀的總是極少數的,可問題是,眾人都以為,都實實在在地覺得,自己是一流的。
人往高處走,是健康的渴望;然而沒有走或剛剛走的時候,就把自己標定為偉大人物則是莫名其妙的討價還價。討,確有僥幸的成份,都想販洋蔥而討荔枝的價。但討,也確有當真的追逐,確以為自己是“9999”的赤金——雖然在行家看來僅僅是一塊沒有冶煉好的黃銅。不高,卻偏要自以為很高,也就有了氣貫長虹的“舍我其誰”。
以往以為大人物虛懷若谷,中等人物沾沾自喜,而小人物自輕自賤。有道理,卻不盡然。自然哪一級別的人物都有“為人下者,其猶上乎”的真君子在。但畢竟人是環境的動物,不同的環境滋生出各種各樣的自滿原因和驕傲方式。
大人物見過大世面,所以有大胸懷,也正像咱們那鐘鼓樓的鳥兒,見過太多的大動靜,榮辱都不驚了。但也正因為大人物有一份大成就,大成就必有大名聲,大名聲而有大仰慕,所以生活的環境被大大的扭曲。而極度的熱和極度的冷,正如極度的被寵幸和極度的被冷落,都是不健康的環境。人么,酒量再大,也經不住在酒池肉海里腌泡。何況,人的本能之一就是對贊美這壇陳釀常品常新。聚蚊可以成雷,那么,長時間、不間斷、愈加頻繁的恭維大轟炸,則可能使最清醒的人由半信半疑變得篤信不疑——“哦,當然了,我是最棒了!”懾于這聲望,不再會有挑戰,甚至不再會有商榷,也由于這聲望,贏來了越來越多的無條件的“嗚拉”。要做一個謙虛謹慎的人可太難了,而滑向自命不凡卻又太容易了。所以大人物必須有一份高度的自持,沒有這份自持,那也許是因為還不夠偉大,至少要損失不少偉大。
中等人物本錢不豐裕,但畢竟還有些水可以晃蕩。你說他不是文豪,但實在是寫過幾個字;你說他成就不高,他多少還有些可以撅撅屁股的資本。這種中不溜的環境不算太好。爽性沒寫過字也就沒了當文豪的指望,痛快也徹底。問題是,做文豪的夢,使“中不溜”格外看重已經取得的成就。即令是一孔之見,一功之德,這點小小的本錢也還想派大用場。成就不大,修養不深,形成了一種不可解的情結,不能化的矛盾。不高的修養和不寬的眼界,又使他很難準確估價自己究竟能吃多少干飯。
故而,中不溜的人物特點就是中不溜:中不溜的成就,中不溜的境界,交織在一起,互相作用,就生出稚嫩的自大,淺薄的驕傲,還有暴發戶的氣質和不能自己的迷狂。
小人物沒有過被人敬慕的體驗,好像是一塊永遠寂寞的西瓜皮,被扔在墻角。的確,活得很糟糕。被寵的他驕,被冷的自驕,這是一種反抗。因為他一無所有,只能以極端的方式保持那僅存的果實——自尊心。大人物不會注意小人物的眼神,而小人物十分重視大人物的反應。懸殊的位置造成了非常的心態,所以常常就會出現下面的情況:某些不經意的舉動引起小人物的無限聯想和難以讓人理解的反應。“你有什么了不起”——雖然對方既沒有“了不起”的意識,也沒有“了不起”的舉動。小人物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只有赤手空拳地攪動些動靜,就算這攪動仍然是山也不搖、地也不動,但是鬧騰鬧騰總比無望的沉默更能激發和滿足自尊的要求。久之,習慣以這種方式表示自己的存在也鑄成了另外一種畸形的自大——更加排拒別人的優點,更加樂意通過顧影自憐而走向目空一切。
知人難,知己更難;而不知己,永遠難以知人。這段繞口令說來不難,但要擺脫虛幻或減少虛幻的成份,正確地評估自己,似乎很需要各種人物正視這種種的弱點以及造成這種種弱點的原因。小時候曾經念叨過這樣一句兒歌:“別人夸,一枝花;自己夸,爛冬瓜。”這經驗,實在很老道,有教人豁然開朗的奇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