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冀
今年,中央電視臺第十幾號兒演播室弄了個叫“青春追蹤”的特別節目,專門兒讓一些個有成就的青年人上電視講用(這詞兒現如今沒人用了,不知道該用哪個詞代替它)。照著三十好幾奔的我,早已不關心這類講用(自個兒以前“講”得多了去了),對追蹤個啥青春也不上心(自個兒的青春就特不忍去追蹤)。可是那天關心地看“下周屏幕”介紹時,發現“青春追蹤”里有我頂喜歡看的一位女明星。她演的電影話劇伍的我記不大清了,就是愛看她上電視演的那些個小品,年年兒春節晚會什么的上頭她都是最讓人叫好的角兒。一個年輕姑娘,愣把個沒牙露齒的老太太演活了,學方言(好像那該叫創造性地學)學個活靈活現,真叫人笑夠了也受了點兒教育。心里就老惦著看她的喜劇小品。這回她要在“追蹤”里頭講自個兒的心得體會,我怎么能不看?于是播出那天我就耐心地坐著等她出現。
誰知道她一上來就讓人心寒。她一開口就說不喜歡人們叫她“笑星”,說這叫法兒讓她“腿打哆嗦”。接著說她特有才華,將來是能出書的藝術家(理論書?回憶錄?沒說)。反正是對“笑星”二字特看不上,大有受了辱的樣子。
真弄不明白,咱們的女明星怎么會到了好歹不分的地步?叫她笑星,是俺們老百姓喜歡她的表演,是在捧她抬舉她。她當然可以不領這份情,可以鄙視這些個俗人對她的俗喜愛法兒,也可以因此鄙視這些個抬舉她的人。但是她不能不在別人眼里就是鐵打的“笑星”,除非她別在笑劇伍的小品里混,除非她整日價在她準備為之寫書的高雅藝術活動中嘔心瀝血地(但卻是鮮為人知地)奮斗去。賣什么吆喝什么你就是什么,總不能你是唱青衣的因為改唱老旦了還仍然讓人家拿你當青衣看待。當然這位女演員的正業是練話劇且是在中國第一的話劇單位里,可她“客串”的小品卻讓她更為百姓們喜愛,人們自然因愛而給她個愛稱“笑星”。至于這個愛稱著實冤枉了她,叫她自尊心受不了,她不樂意與“笑星”為伍,那唯一的路子就是別上電視演笑劇小品,自然就不會有俗人俗愛她的表演,那情動于衷的愛稱也就慢慢離她遠去了。這教我想起民間的一些個趣事兒:某家小子從小被父母愛稱為“屎蛋”或“狗子”之類,長大了成了大官立了大業,可在那對兒俗父母眼中他依舊可愛如頑童,仍稱之為“屎蛋”或“狗子”以表親昵和俗愛,卻是熱臉貼了冷臉,著實不招他待見。如何辦?要么不認這對俗父母要么別讓他們生!人活世上,做個社會生物,有個什么稱謂還真叫復雜了。俗人自有俗愛法兒,就給你個俗愛稱,可被稱者期待的(或許)是如“著名青年表演藝術家”之類,俗人們又不會這個,結果鬧個主客觀不統一,還招一通諷刺。此事古難全啊。
要解決這個熱臉貼冷面的矛盾,竟得提高到“理論”上來認識才說得清:
首先是個價值觀問題(這詞兒挺嚇人,但追求高雅之演員肯定愛聽)。雅俗到底是個什么概念?關鍵是俗不等于庸俗。世上高雅之士的俗層次的滿足大大超過雅層次的滿足;大多數人都追求著俗層次的滿足,因為大多數人是俗人。至于高雅之士和俗人們常有庸俗之舉那就更是不鮮見。但真正的庸俗人且一舉一動都庸俗者畢竟是百分之九十五以外的人吧?凡是雅的俗、俗的雅的藝術,就該算得上“不錯”,從事這樣的工作絕不至于自慚形穢,而是堂堂正正(現如今干這個比誰都堂堂正正,是最冒富的——十分俗的字眼兒)。
第二,真正的表演藝術家絕非只演一類人,只懂自己的行當,似乎能演個成功的笑劇小品應該是一個大藝術家的基本功。
第三,說起來或許就真庸俗了,前面也提到一句。如果您認為不屬于干什么,就干脆別干,省得濕了鞋又聲稱沒去海邊。如果您不想招俗人們俗愛,就別干俗事兒,省得招您不喜歡的人死活喜歡您。說句高雅的俗話:某一類人或某一些有著同樣層次需要的人都有著同樣的“話語系統”來評價他們喜惡的人事,他們用的字眼兒雖俗,但心地并不壞,何必因此而厭惡他們?既然您以俗身份(只是身份,并不說明您人俗)干俗人喜歡的俗事,就等于把自己納入了與他們一樣俗的話語系統中去了,想掙脫可不容易。社會人生本是個大舞臺,演什么話語系統里的角兒由不得您,何況您的職業就是演員,您有時就不得不演您不喜歡的角兒,“說”您不喜歡的話,還要被與您的話語系統完全不同的人說三道四。再套一句高雅的時髦的俗話:演員必須要有生活。俗人們極喜歡極崇拜您,正好說明您極有生活,極了解俗人們的生活,這又正是這個社會這個時代所要求的。您難道不為此而欣悅嗎?
這現象有點兒生存哲學的內涵,本身就很值得玩味,似乎與“人格面具”伍的能扯一塊兒去。總之,做人難,無論說人還是被說,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