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凌
以前一直以為克麗奧女神殿堂的門楣上刻著“重寶秘籍,付與有緣,入我門來,得禍莫怨” (《碧血劍》),待滿懷十二月黨人妻子的心情捱進門去(可能只是在門口探了一下頭而已),卻發現里面似乎既沒有禍,也沒有福,當然更不會有什么“重寶”——那樣流光溢彩的似乎并不是以克拉計的某種珍物,充其量只是一些可疑的彩色玻璃彈珠之類的東西。就像傳說中鴛鴦刀中所藏的無敵于天下的秘訣只是大而無當得令人啼笑皆非的四個字“仁者無敵”一樣實在幽默得苦澀。(《鴛鴦刀》)不免有時也有“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之慨,但清醒地意識到,畢竟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年鑒學派大師馬克·布洛赫說過:“在理論上,骰子的六面應絕對均衡,在任何一面灌了鉛,賭徒的機會就不均等了。但在歷史考證方面,幾乎所有的骰子都灌了鉛,人的因素微妙無比,它們不斷滲入‘骰子”。其實歷史學中的骰子簡直是灌了水銀的——比灌鉛的還拿捏不定。“入史局須手硬”,自知最多不過一手軟一手硬,看別人“呼盧成盧,喝雉成雉”(《金明館叢館二編》),自己當“羊牯”也不甘心,心說所幸只有強奸的沒有逼賭的,老子不干了還不行嗎?
卻不能舍。不是老九,說聲要走絕沒有崔旅長挽留八大金剛苦勸,自己更沒有再臟再累的活也得有人干的覺悟,之所以無法了斷應該說只是一種雖然使君有婦卻依然存在的對初戀情人的銘心刻骨,是情緒的而非理智的。
再讀馬克·布洛赫的《歷史學家的技藝》(上海社科版),覺得自己似乎能像溺水者抓住根稻草般把握住些什么。在布洛赫看來,雖然歷史學不能用一種純數學的語言來描繪刻劃,也似乎并不具備人們通常認為實有或認為該有的特別功利的實用性,但它無論在什么意義都是一門真正的科學。
我想:作為一門科學歷史學在現實中的地位是尷尬而窘迫的,可是作為一門科學它確鑿無疑地會讓人有所收獲——當我們認識到“歷史的原因不是想當然的,它需要我們去探索……”,而“由今知古”、由古知今”的雙通道又是具有可操作性的;當我們用充盈的心智去整理去考據,去理解,我們終于會有所得。
至于所得的是歷史的教訓也好,“歷史的笑弄”(《七綴集》)也好,或者只是原始意義上的鑒往知來,賞善罰惡也罷,都似乎并不重要,只要有足夠的保證(道德勇氣?學術良心?)讓人安下心來——歷史學家至少不會為了某個或神圣或卑劣的原因謀殺事實真相連眼都不眨,并且借尸還魂夾帶私貨,而私貨最終還會成為國之重器。換言之,將歷史這塊料子作酒幌子也好,作晚禮服也罷,作大旗、手套均無不可,哪怕只作一塊尿布也成,只要不是用大旗去催眠般號召人們去將異端邪教非我族類的人宰個干干凈凈,或者用手套以避免在錢柜上留下指紋,在刀柄上留下血印,便很可以了。
發現“一日心期千劫在”自有其道理,討得這個說法,“才知道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才是真”,也不管與布洛赫的原意是不是一回事。
知道這有些書生意氣,其實布洛赫也有些書生意氣,依他的錦囊妙計而行,“歷史學家的技藝”實在也有點“空手套白狼”的意味。正像譯者序里所說的,有時候也許還得拿起槍來才更加斬截明決并且實實在在。布洛赫投身于抵抗運動犧牲沒完成本書雖然讓人扼腕,但如果他亡命英美的話也就完不成他整個生命的輝煌大書了。
歷史學很容易被人嘲諷成屠龍之技,不如我們先承認屠龍無技爭取主動。但倘真的遇上龍,看它們“飛龍在天”、“龍戰于野”有什么不好,何必血淋淋地干那營生,還不是一樣的肉,再說神龍見首不見尾,你屠得了嗎?——其實就是遇上狗,也不必一定效那漢高帝的連襟,看它撒歡搖尾,讓它看家護院,哪樣不比吃了香肉火鍋干烤強?
想克麗奧女神的殿堂也許只是一間容易失火的老木屋,倘里面只有些彩色玻璃彈珠什么的也好,既沒有大盜覬覦,也沒有小賊光顧,自己拿些偷閑學少年玩上一把,不亦樂乎——不過好像現在的少年已經更喜歡“魂斗羅”或“俄羅斯方塊”了——玩得專心致志,大約因為心里總存希望:如果遇著“老頑童”同樂之余傳咱些“雙手互搏”“九陰真經”的功夫,咱還怕那“東邪西毒”或者“東方不敗”嗎?
抒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