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良
我所最敬仰的偉大學人一代宗師陳寅恪先生的詩集出版了?!肚迦A文叢》的編輯委員會做了一件大好事。特別是詩集按年編排,極便于研究。一九八○年蔣天樞先生編輯出版《寅恪先生詩存》時,注明系他“本人手邊所有叢殘舊稿”。我買到后即在書眉上批注:“本不宜全發表”,當時私心以為,這是“愛護”陳先生的想法。十三年過去了,也許可以說“時移世異”吧我現在又舉雙手歡迎這部遠較《詩存》為完備的《詩集》。這是因為,“本書對于研究我國現代文化史,或希望了解與研究文史大師陳寅恪的讀者,會有重要價值”(內容提要語)。實事求是原本是研究歷史的頭一條準則。
陳先生以學者著稱,但“其內心深層依然是詩人”(徐葆耕先生語)。我認為這話頗有理據。陳先生贈陳師母詩有句:“脂墨已抄詩作史”,可見陳先生的詩不僅言志而已,也是他(至少后半生)行藏出處的記錄。我對于詩完全門外漢,讀陳先生詩集還得抱著《詞源》查典故?,F在只想作為六十年來服膺、學習并力圖理解陳先生的白頭弟子,談談讀后的粗淺感想。希望并世學人中研究陳先生以及現代文化史的專家批評教正,使我不至犯厚誣陳先生的過錯則幸甚!
具有詩人氣質者往往多愁善感。我們當然不應以“為賦新詞強說愁”來看陳先生,但陳先生自青年至暮年五十余年的詩篇中,確是情調低沉抑郁者多,爽朗歡快者少。我想,主觀上這是由于陳先生的性格所致,而客觀上與他所處的時代環境及家庭背景有關。全部詩作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早期至一九三七年抗戰開始,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一九四九年以后。試分別按這三個階段略作考察。
從一九一○年《柏林重九作》哀朝鮮滅亡詩,到一九三六年《吳氏園海棠》,二十七年之間止存詩二十七首。這固然與早年多未留稿有關,如《追憶游那威詩序》所云:“游蹤所至,頗有題詠,今幾盡忘之矣?!钡硪环矫?,這一階段陳先生主要精力用在學術研究上,先赴歐美學習,后到清華任教,在許多學術領域既開風氣,又作表率,發表了大量富有開創性的論著,因而吟詠不多,可以理解。
這一階段詩雖不多,卻有極重要作品——《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王國維自沉,給陳先生極大震動,所以一再表達哀思,挽詞之外有挽詩,挽詩之外又有挽聯。關于觀堂挽詞論者已多,而且認識似亦比較一致。挽詩中“敢將私誼哭斯人?文化神州喪一身!”這兩句可以概括陳先生當時總的思想感情。陳先生詩中多次以王國維比屈原,如“靈均”、“累臣”、“湘累”,固因王氏自沉于水,另方面也是借屈原忠于楚王比喻清朝。但楚王也好,博儀也好,“其所殉之道與所成之仁,均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體之一人一事”。作為文化遺民,陳先生畢生堅持的信念,就是為人方面的三綱六紀和治學方面的獨立精神與自由意志。也就是吳宓先生一九六一年日記(見《吳宓與陳寅恪》,下同)所說:“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張毫未改變,即仍遵守昔年‘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說(中國文化本位論)?!?/p>
然而,從挽詞以及這一階段另外的詩中,似乎還可察覺陳先生當時思想感情的另一側面。胡適先生曾說過,陳先生有“遺少”味道。我于此語一直有同感。王國維之死不應局限認為只是殉滿清王朝,這是斷然無疑的。但另一方面他又的確是
陳先生一九二五年回國后,對于北洋軍閥及以后國民黨的統治,是有看法的,所以一九三二年才有對俞平伯先生的兩句名言:“吾徒今日處身于不夷不惠之間,托命于非驢非馬之國。”我體會,陳先生認為當時的中華民國既不如“承平”“全盛”的光宣之年,又不像他留學十多年的歐美之邦,故而名之為“非驢非馬”。從我們的觀點看來,陳先生雖不信馬克思主義,這種認識確也打中要害。如果把“非驢非馬”的涵義理解為半殖民地半封建,不是異常恰當嗎?至于“不夷不惠”,實即“亦夷亦惠”。在這樣的國家內,陳先生既能像柳下惠那樣混跡于舊京茫茫人海之中,又能像伯夷那樣,躲進西山之畔的清華園里搞自己的學問。盡管一九三○年有“最是文人不自由”的慨嘆,但他還是享有足夠的余裕與寬松,本著獨立之精神與自由之意志來從事學術研究的。一九二九年贈北大史學系畢業生兩首詩的第二首不啻是陳先生的宣言:“天賦迂儒自圣狂,讀書不肯為人忙。平生所學寧堪贈,獨此區區是秘方”?!白x書不肯為人忙”是陳先生這一階段的宗旨,也是一生治學的宗旨,難怪他要自詡為秘方了。如果一旦否定以至剝奪他的秘方,他的痛苦又將如何!
順便提一下,此題第一首開頭兩句是:“群趨東鄰受國史,神州士夫羞欲死!”陳先生這種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六十余年后的今天,不僅“群趨東鄰”,而且橫渡太平洋;不僅“受國史”而且是以國史求東西洋博士學位,這是陳先生始料所不及,也是世界文化交流共同進步的一種反映吧?
一九三七一四九這一階段,雖只十二年,詩集中留下了八十二首。這十二年中,陳先生顛沛流離,生活極不安定。一九四八年十二月離北平南飛詩第一句:“臨老三回值亂離,”自注:“北平蘆溝橋事變、香港太平洋戰爭、及此次。”三回亂離都在這一階段內。其次,陳先生目疾由輕而重,中間赴英醫治無效,終至失明。國事方面,外有強敵侵略轟炸,內則政治腐化貪污,民怨沸騰,日本才投降而內戰即起。陳先生自然感慨萬端,煩冤苦楚都出之于吟詠,“只余未死一悲歌”了(一九三九)。除去抒發幽憂郁抑之情以外,時事在詩中的反映比第一階段更為頻繁與明顯,如“看花愁近最高樓”(一九四○)、“九鼎銘詞爭頌德”(一九四三)、“自我失之終可惜,使公至此早皆知”(一九四九)?!栋Ы饒A》(一九四九)長詩明白點出“臨安書棚王佐才”的王云五。對于日本投降、“滿洲國”的覆滅、南北朝局勢之可能出現、國民黨借助美軍等,皆有詩詠,表達了歡愉快慰與憂心忡忡。當然,有些詩如一九四五年八月“鐵騎飛空”一絕,我還弄不清其含意,有待專家探討。
這一階段歡慶抗戰勝利的詩之外,有一首《漫夸》,是詠偽滿覆滅的。首句“漫夸朔漠作神京”,批駁了鄭孝胥在長春建“新京”,自稱“欲回朔漠作神京”的妄想。據云羅振玉、王國維之間的齟齬,王反對溥儀被日本利用是其一端,可能也是“寒夜話明昌”的內容之一。陳先生堅決反對日本帝國主義,七七事變后散原老人尚未出殯,陳先生即匆匆離平南下。香港淪陷,陳先生堅拒日人饋米,困處四月余,終于間關脫險,“故邱歸死不夷猶”,經澳門回到桂林。但另一方面,我們今天一旦政治上成為敵我即一切抹煞,陳先生對有才學的人還是恨其行而愛其才的。如一九四七年讀黃秋岳筆記詩就有“今日開編惜此才”之句。一九四四年十二月《阜昌》云,“阜昌天子頗能詩,集選中州未肯遺”。阜昌是宋代降金傀儡劉豫的年號,元好問《中州集》收有劉豫的詩。“阜昌天子”當是指汪精衛,死于此年十一月。詩之末句“冤禽”亦與汪關合。(吳小如先生說,并謂當時關于汪之死有種種傳聞)這種態度,就和抗戰勝利后胡適、俞平伯兩先生為周作人求情有些近似了。
一九五○年到一九六六年四月,十六年中,共存詩二一四首,每年近二十首。抒發感情之外,吟詠時事之作遠多于前兩階段。這十多年中,陳先生“自處與發言亦極審慎,即不談政治,不論時事,不臧否人物”(吳宓先生日記)。然卻借詩篇議論了時事,借吟詠臧否了人物。北京解放后不久,范老囑我寫信給陳先生,代他致意,陳先生沒有反應。后來陳先生寄給我幾首詩,囑我轉呈鄧文如先生。記得其中有一九五一年的“八股文章試帖詩”一首。鄧先生看后笑著對我說:“這是陳先生的謗詩啊。”等到一九五四年,汪
陳先生曾說,他在瑞士聽過列寧講演,也讀過《資本論》。又告訴浦江清先生,他不喜歡蘇聯共產黨。但解放前夕國共兩黨對峙時,他似乎更不喜歡國民黨。對八一九清華大搜捕甚反感,教師的某些反蔣宣言上,他也簽名。有人告訴我,陳先生說:“我的一些好學生都是共產黨”。此語確否不可知,所謂共產黨蓋指進步學生。《寒柳堂集》中收有一九四八年寫的《徐高阮重刊洛陽伽蘭記序》,對徐的工作加以肯定。而徐高阮其人據我所知在清華讀書時是地下黨,且為市委負責人之一,后脫黨。陳先生看清了國民黨的腐敗,所以堅決不去臺灣;對中國共產黨不了解,持觀望態度,所以留在廣州。余英時先生最初的文章中說陳先生開始就打算離開大陸,那是片面的議論,蔣輯《編年事輯》足為明證,余先生自己后來也放棄此說。一九八九年五月我重訪普林斯頓大學,承余先生以最后結集成書的《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見贈。我讀后覺得雖個別地方或許失于求之過深,近乎穿鑿,但就總體說來,這部《釋證》是觸及陳先生心事的,是研究晚年陳寅恪的人不可不讀的。
陳先生晚年詩篇中出現的所感受的客觀環境與自己主觀心態,一九五○年《經史》絕句中的七個字可以概括無遺:“
陳先生詩句中四次出現食蛤的典故:《重慶夜宴歸作》云,“食蛤那知天下事”,《己丑元旦作》云,“食蛤那知今日事”,《乙未陽歷元旦作》云,“食蛤那知天下事”,《乙未除夕詩》云,“那知明日事,蛤蜊笑虛盤”。《南史·王融傳》載,“因遇沈昭略,未相識。昭略屢顧盼,謂主人曰:‘是何年少?融殊不平,謂曰:‘仆出于扶桑,入于
一九九○年四月,在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圖書館得讀老友俞大綱先生《寥音閣詩話》,其中主要談散原老人詩,亦論及陳先生《再生緣》書云:“姻連中表,誼屬師生。聞弦辨音,具知危苦。地變天荒,人間何世。春寒凄冷,攬涕讀之?!贝缶V固真知寅老者,惜寅老恐未得見《詩話》,而大綱在臺灣早逝,又未及見《柳如是別傳》也。
一九九三年七月四日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