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走，我也走

張健

青春期，欲望最多，困惑也最多，兩者相糅，給青春生機勃勃的外表添加了反叛、焦慮和憤世嫉俗的色彩。幾乎誰都知道，時下的小青年就愛追個名牌、時髦和豪華，但又有誰了解，這種追逐曾在他們內心引起過怎樣的潮動？請看一個青年人的獨白：

●小時候，常聽爸講故事，印象最深的，就是“精衛填海”和“夸父逐日”。

精衛，因為在大海里淹死了，就變成小鳥，每天叼著石頭往海里扔，希望有朝一日填平大海、報仇雪恨。出于樸素的恩仇觀念，我是能理解精衛的，可夸父，卻平白無故地瞧著太陽不順眼，非想抓住它不可，最后落個口干舌燥，脫力而死。

我當時向爸爸提出異議，認為夸父沒事找事兒，太傻?？煽窗值纳袂?，就像我褻瀆了我那沒見過面的親爺爺。心里一含糊，也就沒再刨根問底。

說不清吃了多少糧食，喝了多少水，反正我在一天比一天長大。這期間，我也學著精衛和夸父，狠干了幾件誠心跟常識、跟自己過不去的事兒，雖說在搬起石頭砸自家腳的痛楚中，多少體味出些與眾不同的虛榮和悲壯感，但事情的結果，我不說，您也明白。

突然有一天，我聽見一首歌，大伙都知道的，“月亮走，我也走”，心里這才恍然大明白。

夸父已死，“棄其杖，化為鄧林”；精衛鳥，沒見過，或許現在仍與東海尋仇，但大海依然浩瀚無邊。

●現如今，干什么都講個品位，追個層次。據說這是現代人的一個重要標志。

中國人，祖輩傳下來的，最重親情血緣，都想有個家，有個像樣的家。從當年的“三轉兒一提溜”，到后來的“48條腿兒”，直到今天的“小康空調、21遙”。省吃儉用幾輩子，趔趔趄趄地追潮流?？赡侨毡救舜嫘母圻^不去，你剛買了426，他就出個427；你剛買了21遙，他就來個29遙。連咱自己的同胞也不給面子，你剛搬回個“獻給母親的愛”，他又出了“愛妻型”，存折上千位數的增長，遠遠趕不上那機器個位數的變化。

當個男人難呀！過去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而今呢？誰都能成新潮流的領導者，要想獨領風騷，恐怕一、二年都是萬難的。

●您瞧，昨兒我剛買了件“文化衫”，25塊，當時就看中那上面的字了，怪刺激，怪耀眼的，前邊寫著“我是一個處女”，后片寫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回家一琢磨，不對勁，這文化衫充其量是在“和尚領”的背心上印了幾個字。那背心最多值5塊，其余20就是“文化”錢。

也難怪。這些年流通領域的沖擊波，把地球的自轉加快了，把人沖活份了，有鋼材的倒鋼材，有水泥的倒水泥；可人還是這些人，貨還是這些貨，沒啥可倒了，聰明人就想到了文化。咱們是文明古國，文化是取之不盡的源泉。

梳洗打扮停當，走下四面漏風的圣壇。文化，過去與辛苦、貧寒為伍，今天是時髦的高檔消費品。

一個燒壞的瓷瓶，廠里恐怕堆積如山，有人給安了個燈泡，搖身一變，成了“藝術臺燈”，還能賣個好價錢；茅臺酒，過去不過幾塊錢一瓶，自從開發出酒文化，一下就漲到100多塊，賣假酒的人最明白，人們要的是那“瓶兒”錢。前兩天，商場掛出大字橫幅，最觸目驚心的是“鞋文化”三個大字。聽說還有什么“豆腐文化”、“帽子文化”。幸虧眼下食文化還沒進入分門別類階段，要不然萬一出現“里脊文化”、“海鮮文化”、“下水文化”，那我一日三餐，只能吃方便面了。

資料統計表明：中國人要拿出全部收入的76％，去支付日常生活中衣、食、住、行的花銷，剩下的24％，才能置辦家用電器和中高檔消費品；用于純文化生活的消費品，只占全部收入的2％左右。但統計數字只是統計數字，在它的兩邊，一邊是一萬億高額個人儲蓄，一邊是堆積如山、賣不出去的“豪華”、“超豪華”。

●咱中國的老話兒“缺什么，補什么”。吃肝可以補血，吃肚可以養胃，缺鐵多吃菠菜……您說咱中國人缺什么？

中國是個有5000年文化的文明古國，有四大發明，有孔子、屈原、李白、杜甫。雖說現在經濟還有點兒落后，可這文化傳統，足以使我們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就連一直趾高氣揚的美國人，也開始跟咱學，整天忙著“尋根”、“反思”。照我看，老美的底氣虛嘍，開始走向了“疲軟”。道理很簡單，一個民族，只要陶醉于自身歷史的輝煌，沉溺于文化的偉績，就一定處于頹勢，走下坡路。

●中國缺的不是文化，是錢?，F在大伙兒都明白了，“金錢不是萬能，可沒錢卻是萬萬不能的”。要不然，怎么弄出個“十億人民九億倒，剩下一億在思考”？要不然，怎至于為了錢夫妻反目、父子絕情、朋友離散呢？就連過去避銅臭唯恐不及的文化人，也去掉先人“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古訓，成了光鮮照人的總經理。其中奧妙，恐怕是在五斗米和五石米之中。人嘛，本來就是這么回事。

有人說，外國人是辛辛苦苦地掙錢，舒舒服服地花錢，中國人正相反，舒舒服服地掙錢，緊緊巴巴地花錢。中國是世界上補貼最多的國家，可補來補去，碰見買房這樣的事，我照樣傻眼。原打算，守著鐵飯碗頤養天年，誰承想，形勢變化太快。銀行里那點錢，雖說比沒有時多了個三五千，但湊上幾萬還真得費不少心思，沒有持刀搶劫的膽，舍不下四處摘借的臉，這時節，誰有閑錢借給我；即使豁出去張了口，聽到的不是哭窮，就是委婉拒絕。真真是愁煞人也。

古有宋江，“想當官，殺人放火受招安”。如今是“要發財，勞改釋放作買賣”，再不然，“要想富，挖古墓，一夜一個萬元戶”?？上?，我哪樣也干不成。這些好事不是沒趕上，就是沒膽量。

人生最重的悲哀，莫過于“機能沒有了，而欲望還在”。怨天尤人容易，而自責的苦痛最甚。

●我常尋思，是什么力量鼓舞著夸父窮追不舍？我想，其中不乏好奇心和使命感。人呀，只要糊涂涂地陷于一種執著，就會身不由己，其中的是非曲直，沒有一個公允的評判。

外面的誘惑太多，體內的欲望正熾，我到底該怎么辦？

“月亮走，我也走”，我停下，月亮卻照走不誤。作為夸父的子孫，我不想步先人之后塵，“明知此路不通，而決意反其道而行”。

開一瓶啤酒，燃一支香煙，舉杯目送西去的日頭，道一聲“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