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雷
盡管我國的改革始于70年代末,但每一個人都清醒地意識到:現在的改革有別于前10年。如果說前10年,人們從國家的振興中看到了個人的希望的話,那么,現在人們從個人的奮斗中看到了國家的未來。
從“危機”到“火爆”
80年代,除“改革”外使用頻率較高的另一個詞要算是“危機”了。
70年代末,國門初開,人們從與西方國家的橫向比較中看到了中國的差距。學者們開始從各個角度探討這一差距產生的原因,于是有了中西文化優劣的討論,有了社會體制的研究,有了關于球籍問題的討論。盡管論點不一,但各方都基于同一前提:國家、民族面臨生存危機。一位記者在文章中寫道:現在“可以說,中華民族又一次‘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這個危險,并不亞于《義勇軍進行曲》誕生時代那生死存亡的關頭”。這一現實使中國人產生了一股強大的凝聚力,“振興中華”成為人們的共識。
1992年,當“改革”又一次頻頻出現于報端,與之相伴的高頻詞卻已不是“危機”,而是“火爆”。滬、深股市牛氣沖天,人曰“火爆”;第二職業引得人們紛紛上街練攤兒,人曰“火爆”;“大款”們賽著高消費,人曰“火爆”。翻開報紙,滿篇火光。
當改革再次成為社會的主旋律時,人們發現自己對于改革的認識與10年前相比有了很大不同,盡管人們將改革的希望寄托于政府。一部分人已從考慮自己在改革中能得到些什么轉而考慮自己在改革中能干些什么。而更多的人則在這種思考中強烈意識到自己正處在一種前所未有的生存環境里。
一位青年經濟學家曾從經濟理論角度為人們以往的生存狀況畫了像:他們不會失業;他們不現實地占有生產資料,也就不能現實地履行生產資料所有者的經濟職能;他們的收入只表現為勞動收入;他們只管消費,不管投資。總之,他們能夠得到自己應得到的一部分,但他們不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東西,甚至可能不曾考慮過自己想得到什么。人們只在消費時意識到自己是“上帝”,但從未在生產上體會到自己是主人。歸于一點:他們并不完全是自己的經濟行為主體。
10幾年來,農民們為能種自己想種的東西而高興,因為他們正逐漸成為個人經濟行為的主體。而當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確立之后,尤其是允許從事第二職業等一系列改革措施出臺后,城里人異常興奮:北京、上海等城市的個體營業執照被發放一空;投資已成為普通百姓思考的問題,而不僅僅是政府的事情;股票交易所人頭攢動,人們想讓錢生出更多的錢。短短一年的時間,人們感受到一個事實:通過努力,我有可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東西。他們看到,隨著用工制度改革、開拓個人投資渠道、鼓勵從事第二職業和發展私營企業等措施的出臺,個人在經濟行為方面將會有較大的主動性和選擇的余地。城里人也在逐漸成為其個人的經濟行為主體。這些都標志著人們在改革中社會角色的根本改變:他們從被動地接受改革,轉為主動地參與改革。當人們一旦被還以其經濟行為主體的地位后,他們所表現出的創造力便被記者們大為驚嘆:太“火爆”了。
“火爆”背后有“危機”
客觀地講,在相當一段時間里人們沒有從經濟生活的角度來思考個人的生存問題。原因十分簡單,在上面封頂、下面保底的計劃體制中,平均分配的各種票證足以維持個體的存在,雖說活得并不寬裕;在上不封頂、下又保底的計劃與市場合璧的體制中,吃不到肉也能喝湯的狀況除了有點被剝奪的感覺外,對個體生存并無很大影響,相反,水漲船高,底數隨改革的發展在不斷提高,最終還是覺得改革改得不錯。然而現在,當上不封頂、下不保底的市場體制真正出現在眾人面前時,當個人被市場經濟的大潮推到經濟生活的前臺時,人們感到個體的生存不再是別人的事情,確確實實是自己應該考慮的問題了。
在80年代,人們關心的是改革成果的公平分配,因為當時有人充當中間人來執行這一分配。而現在,大家同在一條起跑線上,于是較之“分配均等”人們更重視“機會均等”。在一項民意調查中,73%的北京市民認為“目前的改革為人們提供了更多的公平競爭的機會”,69%的市民提出“與其多發我點錢,不如多給我點掙錢的機會”。從為一部分人提供機會使他們先富起來,到為全體社會成員提供機會使他們在公平競爭中發財致富,這無疑是我們改革進程步入成熟的標志。
可以說,中國的改革進入了一個“機會均等”的時代。
用句俗話:“機會只給那些有準備的頭腦?!睓C會不均時,人們要求機會均等;機會均等后,人們卻為有機會而發愁。因為這一時刻的到來,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是太突然了。
1992年1月,北京的一家小有影響的報紙在回顧1991年的改革成就時寫道:改革的成功取決于“具體的”成功,成功的改革取決于“細小的”改革。但就在一個月之后,“膽子再大一點,步子再快一點”一下子便成為各種傳播媒介的宣傳主題。如果說敏感的記者都沒有預料到這一變化的話,那么普通百姓就更難以對此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了。在上述民意調查一中,60.3%的人明確表示“1992年初以來飛速發展的改革形勢是我所沒有想到的”,只有8.3%的人表示這一變化在其意料之中。
于是,及時把握住這一機會的一小部分人在經濟舞臺上演出了被記者們稱為“火爆”的一幕,但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這火還沒燒到他們。據調查:到1992年8月北京市民中僅有10.5%的人開始進行業余創收;僅有22.9%的人購買企業債券;僅有15.5%的人表示北京一開股市就去買股票。相反,卻有34.3%的人正在考慮調動工作以迎接這一歷史性機會的到來。我們并不是說只有從事業余創收、只有購買股票、債券才是抓住機會的唯一途徑,但這畢竟是我們以往所不曾有過的活法,然而愿意進行嘗試的人并不算多。相當一部分人在表現自己是個人經濟行為主體時,還只能沿用以往的方式:調動。
因此,在考慮個人生存時,大多數人表現出一個共同的問題,即想像力不豐富。有人練攤發了財,大家便都去跳蚤市場;有人炒股成了“百萬”,大家便搶著去買原始股;聽說搞出租車賺錢,大家又一起開“面的”,弄得滿街一片金黃?!盎稹笔巧贁涤袦蕚涞念^腦點起來的,但“爆”卻是少點頭腦的人煽起來的,而對那些既未點火、又未煽火的人來說,剩下的只有著急了。所以,在“火爆”的背后存在著危機:點“火”人的危機來自于激烈的競爭和能否準確及時的判斷;煽“火”人的危機來自于能否獨立尋找自己生存的根基;而對大多數人來說,生存的危機來自于能否學會生存,學會在市場經濟體制下生存,學會自己照顧自己的生存?!白晕摇?,已不再是前幾年不宜討論的理論問題,而是現在逼迫每一個人認真思考的實際問題。
天助還是自助?
80年代,人們喊出“振興中華”不僅僅是為了解決國家生存危機,也是為了在國家富強之后來解決個人的生存危機。但當解決國家的生存危機時不得不涉及個人已有的生存狀況,并導致新的個人生存危機時,尤其是出現某些不合理現象后,人們普遍感覺到難以承受的心理壓力,并且很自然的把個人生存壓力的來源歸于帶領大家解決國家生存危機的一方——政府。
鄧小平南巡講話盡管令人振奮,但在最初一段日子里百姓卻對其結果感到信心不足。在上述調查中,55.5%的人認為加快改革是動真的,但又有44.5%的人對此持懷疑態度。當時一些人在等十四大召開,說是等“給個活法”,更有得不到活法,便以自殺擺脫生存危機的。
的確,當我們把自己看成是改革的被動接受者和評論者時,政府是我們唯一可依靠的,也是我們唯一想評論的。但當我們成為自己的經濟行為主體,成為改革的主動參與者后,可依靠的就不僅是政府,還有我們自己;可商榷的就不僅是政府,還有我們自己。
古人云:“天助不如人助,人助不如自助?!爆F在老天爺已將我們還給我們自己,余下的便只有自己去創造了。盡管說在發展市場經濟的問題上,我們不爭論姓“資”姓“社”,但在擺脫市場經濟面臨的個人生存危機方面,卻應好好討論一下我們是姓“天”還是姓“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