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
從丹麥的奧爾胡斯乘短程客機飛哥本哈根,只需半個小時;飛抵哥本哈根以后,算起來離我要轉搭的飛往瑞典斯德哥爾摩的班機起飛,還有一個半小時,所以我下機后就從從容容地在機場的商品部里逛蕩起來:我感到商品花樣不多,價格似乎也偏高……心想免稅店何以如此;出得商品部,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去看電子顯示屏,上面沒有我要轉搭的航班信息,不免有點疑惑……再仔細一看,所顯示的那些地名怎么都那么生疏?又往商品部觀望,發現并無免稅標志,這才恍然大悟:此處是丹麥國內航班候機樓!忙跑到問訊處,一問,果然!看表,我那趟班機20分鐘后起飛,天哪,還來得及嗎?我沖出那候機樓,外面倒隨時有免費大巴等在那里,我跳了上去,司機把只有我一個乘客的大巴開到了國際航班候機樓,那是好大一個航空港啊!我看顯示屏,我那航班的登機口在60號!我從十幾號一路尋找過去,終于氣喘吁吁地跑到,剛落座,飛機就開始滑動了;我一身熱汗變成冰涼,好難受,但也暗自慶幸,總算可以如期抵達斯德哥爾摩,讓接我的瑞典朋友不至于失望和擔憂了!
在斯德哥爾摩,我應邀參加了1992年諾貝爾文學獎的一些活動。在國內,時常有人議論:諾貝爾文學獎頒發了差不多一個世紀了,為什么總不給中國作家?我既到了評定該獎的瑞典學院,當然把這問題當面向他們提了出來。據一位有投票權的院士解釋,近些年來,他們確實很愿意考慮中國作家,之所以未能入選,當然因素比較復雜,但是有一個因素卻在中國自身:許多中國人有這樣的愿望,可是很少有人為爭取這個獎來按部就班地進入程序。不錯,中國的有關部門乃至中國的名流與官員都曾在這樣那樣的場合,利用這樣那樣的接觸機會,向他們提出過甚至是很具體的人選建議,他們也不是不愿傾聽,但他們西洋人辦事死講究一個法定程序,比如說,他們程序上規定,不接受團體特別是官方的推薦,中國方面卻覺得我們什么什么機構、什么什么級別的負責人已經跟你們講了,你們如不考慮那可就不大友好了……他們都接受什么人的推薦呢?按規定有4種人可以行使推薦權,他們是:1、各國相當于瑞典學院那樣的最高學術機構的院士;2、各國最有聲譽的作家協會的主席和一位常務副主席(許多國家有不止一個作家協會,多的達到十幾個,但他們到頭來只認兩個人);3、各國最有聲譽的高等學府的語言與文學方面的正教授;4、歷屆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所有推薦者都必須以個人名義寫出正式的推薦書,并有瑞典文或英文的文本(這是合理的,比如你用中文寫,現瑞典學院的院士中只有一位懂中文,讓他或別人去翻譯是不行的,因為那不能保證百分之百準確,你可以自己事先請人翻譯好送去,當然最好自己翻譯,譯責自負);推薦書內容要十分具體,一般還要附被推薦人的主要作品,如作品不是瑞典文或英文、德文、法文的,則一定要有瑞典文或英文的譯本,譯文如非準確精彩,那原作甚佳亦無希望;個人推薦書需于每年3月31日斯德哥爾摩時間午夜零點以前送達瑞典學院,方于該年有效(逾期者歸人下年推薦名單)……底下的程序還復雜著哩,到最后是院士們無記名投票,得票多者即為當年得主,于10月8日向全世界公布,12月初舉行有關儀式。目前定居中國大陸的作家,實事求是地說,得到外國院士、教授與現存歷屆該獎得主推薦的可能性極微,所以,如國人希望其中有人得獎,首先得有進入其程序的行動,如果根本沒有去進入程序,那么,也就不必抱怨“為什么不給我們”了。
據說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日本隨著經濟起飛,文化上也想方設法“走向世界”,他們為獲取諾貝爾文學獎,采取了一步一個腳印地進入有關程序的辦法。首先,由有見識的財團提供基金,用于高價聘請外國精通日文的人將日本優秀作家的代表作譯成瑞典文,又怕僅僅讀作品不能理解其妙處,便一批批邀請瑞典學院的院士訪問日本,以增進他們對日本民族和文化的理解,再后便認認真真地組織個人推薦……這樣,終于導致川端康成于1968年獲得該獎。盡管事后有人說日本人閑話,譏笑他們是“走后門”,但你仔細推敲,他們的所作所為,都符合有關程序,法律上無懈可擊;當然,川端康成幾年后自殺了,1968年前后也很有希望得該獎的三島由紀夫更采取了軍國主義的方式,在他的老師川端康成得獎后剖腹自殺——這或許說明就個人而言,得諾貝爾獎未必是幸福與快樂,還很可能觸發深不見底的心理危機,乃至釀成悲劇。但一個大國總沒有作家得諾貝爾文學獎,許許多多的國民心里總覺得是一檔子事兒,總不免發問:為什么?!現在該明白了,其中一大原因,是沒進入程序。
近些年來,我國許多特別是“第五代”導演拍的影片頻頻在國際電影節上獲獎,奪取了包括柏林電影節的金熊、威尼斯電影節的金獅在內閃閃發光的一系列“戰利品”,那原因,除了他們的影片確實好以外,也與他們特別是制片人對那些電影節的有關程序“門兒清”分不開——他們往往從選本子開始,便自覺地進入了那程序。
我們中國長期以來是一個人情社會,好多事情雖也有表面上的程序,但問題的解決,往往更取決于人情的因素;其實西方人辦事何嘗沒有人情或面子的因素,但不管怎么說,你不進入那法定的程序,無論多重的人情多大的面子,也不可能把事辦成;而許多的中國人卻覺得有了人情或面子,不進入程序也無妨——在中國人自己之間,如今“無程序行為”確實也還部分地玩得轉,不過,隨著中國對外開放的深入和發展,相信不僅跟外國人打交道一定要進入程序,按公認的“游戲規則”中規中矩地行事,就是中國人自己互打交道,也要講究個法定程序——如還沒有那程序,就該鄭重制定一套。
就我們個人而言,“程序意識”應是我們處世的基本心理架構之一。比如那天我從奧爾胡斯乘短程飛機抵達哥本哈根時,就應該先搞清楚所進入的大樓是不是國際航班候機樓(北京機場國內國外航班合用一樓的方式在國外已罕見);在逛那商品部之前,也該看清有無免稅標志(如非免稅店我那樣的游客實無必要去里面逛)。總之盡管我有一個半小時的轉機時間,不事先想好一個萬無一失的程序,只憑感覺行事,那到頭來急出一身臭汗是必然的,沒有誤機已算萬幸。
有的年輕人愛寫東西愛投稿,總也發表不出來,除了可能寫得不夠好以外,他不去進入正常程序也是一個重要原因。比如他非把稿子寄給主編,其實我們這個體制下的主編十個有八個以上是不但不看稿、只看大樣(編輯和主任們已經編得并排好只等開印的底子),而且很可能連大樣也不看,甚至連印好的刊物也不全看乃至完全不看,有的純粹是掛名兒,你那樣投稿,不石沉大海才怪!更有一些投稿者不去注意刊物的變化,如我已離開某刊物主編職務3年了,他們還是一次次地把稿子寄我并稱我主編要我扶持……連我自己投稿,也一直注意進入程序哩,我現在雖然都是應約而投,卻也不能想當然地行事,例如報紙副刊約我寫雜文,我就不能任自己的性子來個五千七千的——人家不能那樣安排版面。
當然如今醉心寫作的人在減少之中,那嗜好未免太“古典”,如今的時髦是“下海”,“下海”更不是鬧著玩的,尤其要正兒八經地進入程序,否則那損失可比一部文稿石沉大海要肉痛得多!
耳邊不斷傳來“現代化”、“現代人”、“現代意識”一類的說辭,我想,無妨這樣看問題:“現代化”其實就是“程序化”;“現代人”其實就是具有“程序意識”并善于通過進入程序運作去獲取成果的人。
隨著微電子技術的迅猛發展,電腦也開始進入了中國人的家庭,遵守程序逐漸會成為越來越多的中國人的生活習慣。這樣會不會使隨其自然的無憂狀態漸漸遠離我們,使溫馨的人情日益淡薄?這確是值得思考的更深一層的問題,但就目前而言,匆匆擁擠到“發財”路上并急赤白臉地要“走向世界”的中國人,恐怕大多數還無心思去討論這個問題,我這篇文章,便就此打住。
1993.2.18于北京綠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