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聞
從來覺得太極圖所引進的概念大都是些“形而上”問題,與像經濟學這樣以致用為主要目標的“形而下”學距離較遠,甚至可能毫無關系。然而,當翻閱由張仁德教授主編的《比較經濟體制》(以下簡稱《體制》)一書時,我的這種感覺則可以說受到了嚴重的挑戰,因為在此書中我竟真真切切地見到了它:太極圖。在一幅旨在闡明經濟體制在人類社會中的位置圖形中,太極圖——其“陰”和“陽”分別代表生產力和生產關系——被置于核心,它的周圍被經濟體制所環抱;由太極圖和其“經濟體制”外圍組成的圓又內切于一個等邊三角形,由此被分割出來的三塊面積分別表示“政治關系”、“文化意識”和“國際聯系”;再往外是一個將此三角形納入其中并表示“自然界”的大圓。(第54頁)
用太極圖中的“陰”和“陽”來分別代表生產力與生產關系,這種比喻是很有些想像力的。一般認為,在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兩者之間,前者擁有決定性的和主導性的作用;后者只是在歷史進程的某些場合或某些特殊條件下才具有決定性的反作用;然而這種觀念一旦用太極圖來表述,就自然要發生一些變化。在“陰”與“陽”之間,原本是不存在什么誰決定或誰被決定的問題。它們的關系完全是平等的、互補的和互動的。在《體制》一書的作者眼中,所謂經濟體制,無非是下述幾個子系統的統一體:財產權,決策權,經濟調節方式,以及激勵(或動力)機制等。經濟體制的性質決定于生產力與生產關系;構成太極圖的生產力與生產關系實乃經濟體制的硬核;處于外圍的如政治、文化意識形態等又均對它施加不同程度的影響。
雖說這種思路與絕大多數比較經濟體制文獻的思路如出一轍,但我覺得拿經濟體制概念與制度經濟學家眼中的“制度”作一番比較,恐怕還是有些價值的。在后者看來,制度無非是指那些規范人類選擇或行為、影響人們偏好的規則和習俗(諾斯稱之為“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具體說,制度既包括財產權關系和政府政策,還包括各種法律規章及風俗、習慣與文化傳統等。制度概念所涵蓋的內容同經濟體制概念比起來,要寬泛和廣闊得多。如果把經濟體制視為生產關系的具體表現形式的話,那么制度則是生產關系與上層建筑的同義語。也許更恰當的說法應該是這樣:制度是廣義的體制,而體制是狹義的制度。至于將誰作為研究的對象,似乎應是個人偏好的事。就個人而言,坦率地講我更偏愛“制度”。
無論是比較經濟體制學還是制度經濟學,盡管兩者在研究范圍于研究范式上存在著不小的差異,但在下面這一關鍵點上是相同的,即類似于財產權這樣的體制或制度,因其對人類的選擇施加巨大的影響而決定了一國的經濟發展水平;換句話說,有什么樣的體制或制度安排,便會有什么樣的個人偏好和個人行為,從而也就有了某種特定的經濟結果或成績。簡言之,體制或制度是起作用的。
經濟學的核心問題,就是亞當·斯密的那本留芳百世的著作之名稱:“國民財富的性質及原因的研究”。作為經濟學家,我想至少應該拒斥下面各種觀念:財富的創造或經濟增長來源于某國或某地區自然條件的好壞;其次,不同國家或地區的經濟參差不齊同人種優劣密切相關;人們的儲蓄及投資行為是經濟增長的終極源泉。日本是經濟高度發達的國家,但它卻同時是一個自然資源十分匱乏的國家。如果承認人種有優劣之分,那么我們便無法解釋歷史上不同文明的興盛與衰亡。不錯,儲蓄與投資是經濟增長及發展的直接原因,但在比較經濟體制學家和制度經濟學家看來,那就是合理的和優良的體制或制度安排。
什么是優良或合理的體制?依據《體制》一書作者之見,經濟體制的好壞良劣是通過它所對應的“經濟效果”得到展現和評判的。具體講,經濟效果的評價標準有以下六項:經濟增長,效率,生活水平,公平,經濟穩定和綜合國力。(第76頁)凡是實現了上述目標、或是達到了上述效果的經濟體制,就被認為是良好的體制。毫無疑問,這是一種簡明的且易于理解的判定標準。實際上我們在頌揚或批判某種體制安排時所遵循的大多也恰是這一組指標。
不過如果我們將達爾文的進化論中的“適者生存”套用于經濟體制理論,我們似乎面臨一個無法回避的、多少又令人感到尷尬的推論:那些生存下來的體制安排就是最佳的,因為“不適者”將逃不脫被淘汰的命運。說實話,我隱約覺得評判標準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講很可能是一個“陷井”,它或許根本就沒解。可要真是如此,經濟學家的努力也就充滿了“悲劇”色彩了,因為至少在部分經濟學家(包括我自己在內)看來,經濟學的全部或大部分意義,就在于尋找并規勸人們遵循這樣一種體制或制度安排,以便使個人的自利行為與社會目標(可以理解為前面提到的六項標準)并行不悖、互相促進。
也正是由于人們意識到體制有好壞之分,才隨之出現了體制改革的問題。如經濟體制的(或制度)改革、變革、變遷、演進或是進化。可為什么會出現體制變遷呢?《體制》一書的作者對此給予了回答:幾乎所有國家的經濟體制改革都是在生產力壓迫下強制進行的;經濟體制變革的動因是生產力。(第61頁)勿庸諱言,這又是一個帶有根本性的大問題,無疑,技術革新必定會影響到體制安排,正像電話的普及改變了人們春節拜年的習慣一樣。不過體制改革除了作為一種對生產力變化之挑戰的被動應戰——頗有點“亡羊補牢”的味道——之外,按照前述的太極圖的啟示,它還應有某些主動的性質,即人們通過有意識地調整制度安排來引導生產力的發展方向或速度——“未雨綢繆”。
說到改革,就必然要涉及到實施改革的人。由此引出的問題之一可以簡單地歸結為“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的改革途徑。許多對經濟體制動了大手術的國家都是從立法的角度著手改革的。雖然說這種企圖借助立法者之選擇來推動改革的作法不無道理,但這種自上而下式的改革效果,至少同自下而上式的法官立法——即某一法官所判案件最后成為其他法官判案的依據——不盡相同。這樣講至少是因為立法者往往以某一利益集團代表的身分出現,而法官的獨立自主性則要大得多。在談到東歐諸國及前蘇聯的經濟改革時,不少經濟學家對其成功表示懷疑或擔憂的原因之一,亦在于此:它們都太注重立法者的立法了。
我在此談的是比較經濟體制學。顧名思義,它關心的是各種曾經存在過的、現正在施行的、將來打算采用的以及思想家們想像出來的各種經濟體制及其效果。然而有趣得很,恰是這門以不同的經濟體制為研究對象的經濟學分支竟有這樣一個十分著名的、且與之相矛盾的假說,即所謂的經濟體制“趨同假說”。之所以說它矛盾,是由于所有的體制殊途同歸之時,將是比較經濟體制學作為一門科目“壽終正寢”之日。之所以說它是一個假說,則是由于從目前的情形看它只是一個可能的趨勢。支撐著趨同假說的是這樣一種信念,即我們人類社會僅僅存在著唯一的一個“最佳秩序”,正是它、也只有它能夠使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因而,特別是在信息量巨大且傳播速度迅速的今天,所有體制均會向它逼進和靠攏。也許正是基于此,戰后西德的首任總理阿登納才對赫魯曉夫說出這樣一番話:不出一百年,我們就不用再談論什么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了。《體制》一書的作者在注意這一假說的同時,又對它深表懷疑并且最后予以否定(第14章)。意識形態上的分野、文化傳統上的區別、自然條件上的差異、經濟發展階段上的不同,等等,都被視為證偽這一假說的理由。在這個問題上我也持反對意見。不過我的理由則更有些“生物學”的味道。生物進化遵循的是適者生存的原則,但進化的結果卻不是趨向于“某種最佳的”物種,而是萬物。由此看來,比較經濟體制學還是大有可為的。
在結束本文之前,我打算談談我對比較經濟體制學以及制度經濟學的疑惑。正如前面提到的,這兩門學科擁有一個共同的基本假定或信念,即一國經濟的興衰盛敗取決于它所選擇的制度或體制。在解釋不同國家經濟的不同發展水平時,該理論是有力的。然而它又帶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它無法就下述問題給出令人信服的回答:在同一制度或體制安排下不同企業或個人的命運竟然有天壤之別。這里,體制或制度的地位就不再是決定性的了。提及這一點,無非是想說,帶點兒懷疑精神去“堅信”某種觀念,往往是一種明智的態度。就個人而言,我同《體制》一書的作者一樣,大體上都可算做是堅定的“制度(體制)決定論”者。
(《比較經濟體制》,張仁德主編,陜西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6.7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