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東暉
嚴肅音樂處境艱難,這已是不爭的事實。但是,僅就最近王健,孔祥東等世界級演奏家的音樂會來看,那種座無虛席,聽眾近乎朝圣的景象,也使人有理由相信,無論商品大潮如何鋪天蓋地,熱愛嚴肅音樂的種子是不會斷絕的。
也正因為如此,更感到“大敵當前”,起引導和啟迪作用的樂評何其重要。而事實上,我國嚴肅音樂的評介工作,就現狀言,還遠不足以擔當起其不容推卸的歷史責任。因此私心期望專家們拿起筆來,為培養一代嚴肅音樂愛好者,為提高我國嚴肅音樂的演奏水平,進而提高全社會的文化素質,作出自己應有的貢獻。
具體地說,迄今為止的樂評,多數還停留在平面化的介紹加陳辭濫調式的評論的低水平上,充斥著重復性的,人云亦云的話語,味同嚼蠟。讀者無從尋覓的是鮮明的個性——即便失之偏頗,亦別開生面的詮釋——即便不夠周詳,也使人確有所悟、確有所得的見解——即便只是一管之見,卻使人一見傾心、過目難忘的文采。
在稀有的例外中,我愿舉薦李歐梵關于若干錄音版本的比較(見《讀書》一九九一年十月號。作者系海外華人,嚴格地說,還不能歸入在此針對的國內樂評)和許越關于一九九二莫扎特年在中國的回顧(見《讀書》一九九二年十二月號)兩篇文章。前者以獨具的視點,痛快淋漓的臧否和毫不依違兩可的取舍使你或為之擊節,或為之拍案。后者則稱得上是一篇值得一切嚴肅音樂愛好者拜讀的佳作,其貫穿全篇的純正趣味和豐采奕奕的文學風格堪稱楷模,而其結尾若干文字尤為筆者所激賞:
……現代音樂聽眾的耳朵往往被浪漫派及其后的作品搞壞了,習慣以音樂的強弱而不是音樂織體判斷所謂“力度”,好像越缺乏旋律感就越有深度。
許多從貝多芬開始的音樂愛好者走向瓦格納是自然的事。然而當他們對那些夸大其辭的輝煌厭煩了,卻找不到回來的路了。那種對純音樂的直覺早被浮華的辭藻所替代,真正古典的寶庫的鑰匙早已被丟棄。
古典主義不僅是一種風格,更是一種人格,是一種認識和把握世界的態度……這種態度不是屬于過去的……它的出現總是在一個制度,一個人達到相對成熟之時。我有理由相信它必定會屬于未來。
這里難能可貴的是:文字中分明閃爍著一種人文精神的光芒。
是的,從更高的層面上來看,大部分樂評之所以寫得枯燥乏味,讀來毫無意趣,人文精神的缺失是一大癥結。
那么,什么是所謂的人文精神呢?
首先,音樂是人類文化的一部分。如果說,一般意義上的樂評不僅以臺上的演奏者,更以臺下和場外的廣大樂迷為對象,那么對后者而言,欣賞音樂,更多的是一種文化的參與,性情的涵養,或精神的響應。而真正的音樂大師,比如貝多芬,按并非專業音樂工作者、卻寫出了一系列饒有風情的樂評的辛豐年先生的說法,“主要是為不懂作曲的人說法的”,也就是說,是面對大眾的。準此,則樂評理應將音樂置于整個文化的大背景之上,在談樂的同時,營造一種濃厚的文化氛圍,給人一種廣博的文化浸染,藉以使讀者獲得開闊的視野和對音樂作品更深入的領會。
生于匈牙利的旅美音樂理論家P.H.朗格撰寫的《十九世紀西方音樂文化史》(英文為《Music In Western Civilization》,題義更為顯豁),也許在已經譯成中文的同類著作中最具典范意義。辛豐年先生曾謂,讀此書有“到此始覺眼界寬”之感,確為知者之言。另外,還可舉英國指揮家D.F.托維的《交響音樂分析》第二卷為例。托氏雖身為樂壇“檻內人”,但思想不為成見所拘束,筆尖飽蘸情感,對讀者具有一種直抵內心的感召力。在駁斥當時音樂界有些人懷疑勃拉姆斯的《悲劇序曲》名稱不妥的謬見時,他令人心悅誠服地指出:
我們……追溯到亞里斯多德時代,就可以有把握地說,如果“悲劇”這個特殊的術語有什么用處的話,那就是它的內涵要比“悲愴”崇高得多。……在想公平地對待一部真正有悲劇意味的藝術作品時,人們還會承認,它具有古典的高貴和含蓄。托氏還極為精當地寫到:
我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人們將會……對柴可夫斯基稱自己最后一部交響曲為《悲愴交響曲》表示贊許,認為他確有自知之明。
請看,這樣的樂評具有何等寶貴的文化高度,對于人們準確,深刻地把握勃拉姆斯和柴可夫斯基這兩位作曲家的作品基調,內在底蘊,是何等重要的啟示!這樣的樂評沒有絲毫的“匠氣”,而是洋溢著醇釅的文化氣息。音樂在此不再只是和聲,樂式,而顯得更為是屬人的了,和我們的心靠得更近了。
這里,我們已自然而然地涉及到人文精神的另一面。音樂既是所有藝術門類中最抽象,最難以解說的一種,同時,音樂又最大限度地包容了人類所有的情感?!爱斈懵犚皇棕惗喾业慕豁憳坊蛩闹刈鄷r,不出幾分鐘,你就會感到從強有力到溫柔,從歡樂到悲傷等突然而鮮明的對比?!?梅紐因)這幾乎是其他任何藝術所不及的。
音樂既如此,樂評也便沒有任何理由成為單純事實的羅列,或枯燥得令人無法卒讀的術語的堆砌。音樂是人創造的,樂評作者的心里應該時刻裝著人:作為作曲家的人,作為演奏者、作為聽眾的人。事實上,即便是在演奏或聆賞至為抽象的室內樂時,也依然寄托著人性的一切。海頓或舒伯特的一首四重奏,豐富著人性的蘊含,表達出“人類最深刻,最細致的感情,可以講述永恒的真理”(梅紐因),演奏者和聽眾如果不能以同樣深厚的人性加以回應,所謂知音根本是一句空話。因此,樂評,作為作品和演奏者、和聽眾之間的橋梁,無疑應該在其他要素之外,首先具備一種足以喚起人們懷著更大的熱情和更深切的理解力走向音樂的力量,有幫助每個人“從音樂中看到一個無窮的天地,認出自己的嗓音和感情,看到種種啟迪人心的方式方法”(梅紐因)的感染力。所謂人文精神,在這種意義上,是否可以理解為由深切體味而來的人間性,由推己及人產生的人情味?在此,至關重要的是有一顆具有細膩感受和博大同情的心。要之,音樂與人生,二者豈止是相互關聯,根本是水乳交融。而人性,再沒有比在貝多芬或馬勒的音樂中表現得那么深切,那么驚心動魄的了。
進而言之,對生活在二十世紀的現代人而言,由于工業文明和大眾文化內在的異己性和專制性,人與人的隔膜日益深化,從而一個人親炙一部音樂作品,就越來越成為與他人無涉的一己之私,對樂評話語私人化的期待空前地提高了。人們已倦于讀那些四平八穩,“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文字。使人感興趣的是飽含個性的魅力,而又似乎與自己不謀而合的論述,使讀者平生一種與作者抵膝獨對的親切,或感同己出的驚喜。就如在閱讀朗格的音樂史時,常常會產生的那種心心相印之感。比如,關于威爾第,朗格的話既入木三分,又一往情深:
威爾第塑造的不是英雄人物,而是熱情的犧牲品;他寫的人物和我們是一樣的,基本上軟弱的,自欺的,重要的是他們的熱情,而不在于他們的行動。
他比瓦格納更富于人性,他更接近我們。而關于肖邦,只幾句話就抓住了每一個樂迷心中似乎只屬于自己的這位鋼琴詩人的本質:
他講的是自己,說給他自己聽;他寫的是自白。他的憂郁和感傷散發出一種迷人的芳香……
讀著這樣的文字,你覺得孤寂感得到了撫慰,心被溫暖了。你會懷著怎樣的知己之感,向它們再三注目啊……
最后,在至高無上的層面上,我們便與音樂中那種出自于人又高于人的東西,那種純潔人的心靈,使人的精神升華的力量,那種使多少人在一個個心醉神迷的瞬間,超脫有限人生的羈絆,置身于無限和永恒的神性相遇了。音樂,她揭示出我們自身從未認識到的東西,她使人真正成其為人。而樂評的人文精神,當其揭示和闡發音樂與人類的終極向往和追求的內在聯系時,便達到了它的極致。
近代德國指揮大師布魯諾·沃爾特在評說小提琴演奏家胡貝爾曼時寫到:
在他身上,我看到對藝術的一片赤誠,和對世界大事積極參與的完美結合……我懷著深深的內疚,承認自己從未在藝術與對人類的責任之間取得那樣完美的平衡。
同是這位只一句話就使人肅然起敬的沃爾特,在他那本紀念被公認為現代基督精神四位先知之一的作曲家馬勒的小冊子中,無比深刻地指出:
絕對音樂——比如莫扎特和貝多芬的行板——憑其本身的素質,就可以產生只有通過宗教才能達到的精神升華。
是的,每一個曾經在絕望的深淵向音樂呼告,并從中獲得過安慰,汲取過力量的人,對這一點都心領神會;每一個福至心靈,由音樂之神引領而踏上一座座直聳云霄的精神高地的人,對此都有銘心刻骨的體驗。在充滿種種不如人意的缺憾的人生中,人被無比幸運地賜予了音樂,這實在是一個我們永遠要頂禮膜拜的奇跡!
我心目中的樂評,我所崇尚的人文精神,應如上述。
走筆至此,不免又想起前文提及的《莫扎特回顧》一文中許越先生的慨嘆:“多年以來,我尚未見到一篇哪怕是與傅雷先生當年在《文匯報》上發表的莫扎特生平簡介相比肩的文章”。不用說,這里的原因是復雜的,其中有些是一時半刻無法改變的。但是,我仍然執著于這樣一種觀點,即作為一個樂評作者,是否真正熱愛音樂,是否比你的讀者更千百倍地熱愛音樂,這乃是首要的問題。盡管現狀不容樂觀,我們仍然抱著希望,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我們也會擁有像英國當年的內維爾·卡達斯那樣為一代人所銘記的音樂評論家。我們期盼著更多更好的樂評。
編者按:許多文學、音樂評論家有鑒于當前樂評之缺少,有編輯《愛樂》叢刊之舉。此舉已獲李德倫、吳祖強等樂壇先輩支持,叢刊將在今年年中由三聯書店出版??梢姾艉皹吩u,已為相當多數的知識分子的集體愿望。附記于此,以供愛樂的朋友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