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祖光
與曹禺病榻談心
一九三六年我剛在北平讀完大學一年級的時候,一個很偶然的機會被邀到南京就任以留美的現代戲劇家余上沅創辦的成立不足兩年的國立戲劇學校校長室秘書。當時約定任期一年,一年后我仍回北平繼續學業。我到劇校就任時已是一九三六年末,頭一天上班就參加了一次校務會議。會議是校長主持的,我作記錄,那時的教務主任是陳治策,教授有馬彥祥、王家齊、楊村彬、萬家寶(曹禺)……都是當時話劇界的知名人物,其中最為人所熟知的名字是曹禺先生,他的話劇三部曲《雷雨》《日出》《原野》已經演遍全國,名滿天下;那時候他不過二十六歲,風華正茂。而我當時只有十九歲,距現在快六十年了。
我到南京的第二年發生了轉換祖國命運的全民抗日戰爭,我繼續大學生涯的原定計劃成為泡影,接下去的就是綿延八年的大后方的流浪生涯。有幾年時間和曹禺幾乎朝夕相處,我們一同經歷過日寇飛機的血腥轟炸,也一同渡過乘木船溯長江而上的艱難旅途。同學校一起從南京到長沙,從長沙到重慶,再從重慶到長江上游的江安水竹鄉……由于全民抗戰形勢的鼓舞,我在長沙旅途用四個月的時間,寫了我生平第一個四幕話劇《鳳凰城》;也由于抗戰初起,成為當代抒寫抗日戰爭史實的第一個多幕劇。曹禺是閱讀并肯定這個劇本并促使它廣泛演出的第一人,也使我從此進入職業編劇的行列,而在這個隊伍之中我是最年輕的。
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多災多難,大約整個四十年代是我和曹禺接觸最為頻繁的時期,他雖然作了劇校的教務主任,課務繁忙,但對劇本寫作的執著經常使我感動。他雖然年輕,風華正茂,卻不講吃穿,不圖享受;經常不修邊幅,直著眼睛出神;有時和人說話,也答非所問,一只手經常捻著右耳朵下面的一顆痦子發呆,學生們都知道:萬先生正在琢磨寫劇本呢。那顆痦子有神奇的功用,摸著摸著靈感就來了……《正在想》、《北京人》就是那個時候的作品,是在教學極為繁忙的時候寫出來的。
進入五十年代,曹禺以滿懷喜悅和對祖國的無限熱愛,寫了一部《明朗的天》來祝賀新中國的誕生。過去經常相聚的朋友雖然同住一個京城,卻如魚龍入海,難得見面了。然而最叫人難以想像的卻是一九五七年那場災難——矛頭對準知識分子的一場滔天大禍——反右派斗爭,死傷枕藉,慘不忍睹。盡管我亦難逃劫數,但對能夠安然渡過這場禍事如曹禺老大哥者是深感慶幸的。進入了以后的一個個不平凡的歲月,曹禺沒有中斷他的話劇創作,并且選擇了重大的歷史題材:《王昭君》和《膽劍篇》。在這以后,他曾長時間作準備和思考要寫一部表現中國傳統戲曲女演員的生活經歷的劇本而最終沒有完成……
使曹禺不能繼續他的宏偉事業是久久纏身不去的病痛。他住進醫院已經長達六年之久,腎功能衰竭是主要的病,難以根治。伴隨的則是其它的老年疾病,曾經有幾次病體稍愈回家,但不久便又回到醫院;幸而有他晚年得到的伴侶京劇名演員李玉茹女士隨時廝守是他最大的安慰。但是我昨天去醫院看他時才知道玉茹因心臟病開刀在上海住院,至少要三個月才能痊愈,目前就只有二十四歲的青年小白在病院日夜陪伴了。
看見眼前的曹禺使我太多感慨,我們相識都在少年時,我還沒有開始寫作,他已經以“三部曲”名滿全國。但是問題亦在這里,雖然此后的歲月至今長達六十年,然而后來他的幾多劇本至今再也沒人提起,更不見有一個在舞臺上繼續發光放亮。至今人們看見的、聽見的還是半個世紀前的《雷雨》、《日出》、《原野》。當然,也有這樣的評論:《雷雨》淵源于希臘悲劇,《原野》不少受到美國作家尤金·奧尼爾的影響。然而曹禺本是西洋戲劇的專家學者,何況他已把希臘悲劇和奧尼爾的設想化為中國的血肉,得到廣大中國觀眾的喜歡!至于《日出》則是曹禺真正嘔心瀝血的杰作,劇中第三幕的活生生血淚交迸的翠喜更是后來萬眾遵循的“深入生活”的典范,才是真正的曹禺。
因為曹禺昨天從醫院打來了電話,而偏偏我出去了,是妻子接的,告訴我曹禺對我的想念,所以我今天才去了醫院,才了解他的病情近況。和每次相見一樣,雖然時間短暫,總不忘悠悠往昔,他緊緊握著我的手,滿懷悵惘,滿腔失落感……我看著他,想著這位不世的作家、戲劇大師:中央戲劇學院院長、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院長、中國戲劇家協會主席、中國文學藝術聯合會主席、委員、代表、顧問……浪費了多少精力?消磨了多少年華?他得到的是什么?讀者和觀眾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進入這個夏季以來,我們的往日弟兄一一離去。就在這一個月中,陳白塵、黃佐臨、駱賓基、翁偶虹、胡考相繼辭世。我不知道還有多少次能夠和曹禺仁兄在這個北京醫院坐在一起,拉著手談話?他忽然滿面愁容說起在一生寫作上的失落,我脫口而出地說了一句憋了多年從來沒說出口的話:“你太聽話了!”
曹禺的反應出我意料!幾乎是在叫喊:“你說的太對了!你說到我心里去了!我太聽話了!我總是聽領導的,領導一說什么,我馬上去干,有時候還得揣摸領導的意圖……可是,寫作怎么能聽領導的?……”他的激動過去了,聲音漸漸低下去了。顯然,他明白過來了。但是歲月不居,余年衰朽,錦繡年華已經過去了。
我想,領導是重要的。一個國家,一個政府,一個部門,機關,學校都要領導,軍隊尤其要領導……但是,文學、藝術創作卻是另外一回事,她是藝術品,她是公開的,不是秘密活動;亦可以說,除法律對她的限制之外,廣大的讀者和觀眾都是她的領導,每個人都有權批評她和欣賞她。因此她的成就和失敗都理當由他自己負責。但她的創作只能是自由的。在過去不久的“四人幫”時代居然有過這樣的說法:“領導出思想,群眾出生活,作家出技巧。”這也只能是那個是非顛倒,人妖混淆的時代才能產生這樣的“領導”。
在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中,我曾經提出一個問題:“屈原是誰領導的?李白、杜甫是誰領導的?關漢卿、湯顯祖是誰領導的?……”我受到嚴厲的批判,被劃成戲劇界第一號右派份子。但即使在無數次對我的批判大會上也沒有人回答我提出的問題。
曹禺青年時期的“三部曲”成為他一世的輝煌,使在那以后的半個多世紀以來,雖亦不無堪稱傳世之作,但相形之下黯然失色。這一事實很好地回答了我在一九五七年提出的問題。
曹禺最后對我說了一句話,是:“中國戲曲是最偉大的戲劇。”這正是我一向的主張。立即想到他曾經要寫一個中國戲曲女演員題材的劇本,而且回想起著名的京劇女演員趙燕俠曾經對我說過接受過曹禺采訪的情況。當然李玉茹夫人能夠提供更豐富的素材……遺憾的是,這恐怕是很難實現了。
盡管他已經很疲倦地睡在床上,而且在“吸氧”。但我要告辭回去時,他仍舊堅持起床送我,讓小白推著輪椅送我到四樓的電梯口。我只囑咐他不要再想什么,安心接受醫生的治療,延年益壽。至于寫作,寄托在年青一代的身上,但愿他們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不再受什么“領導”的干擾了。
一九九四年六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