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光
靜夜,常有異聲入夢。我向來對“夢的解析”之類不感興趣,但我確信,這異聲來自何健全和周文貴。
我與他倆同為摯友,曾在密林深處修筑過一座現代化的戰略導彈陣地。如今,早已交付使用的陣地潛在山中,不動聲色,如同一部巨著,沉重得讓人無法翻閱。但我知道,內中最優秀的章節是他倆寫下的。他們以不同的方式走進同一結局,在某個驚心動魄的時刻,創造了博大、蒼涼和悠遠的人生意境。
那時,我就站在陣地上,目睹他倆一步步走向極致,羽化成永恒的風景。這風景刻在我靈魂深處,讓我無法心平氣和地面對眼下的都市生活。
那是個細雨飄搖的日子,我送何健全回家。我破例為他買了張車票,讓他靠近車窗,作為最后一次人生旅行,他至少應該再看一眼這個俗世。車外一片朦朧,雨線劃過車窗,留下道道淚痕,偶有幾點景物匆匆而逝,如同幾段人生讖語,照應著他的青春歲月。
何健全清秀、瘦弱,透著一股女氣。在一群黝黑粗壯的漢子中顯得格外刺眼。最初,我說你當通信員吧,上工地你會吃不消的。他微紅了臉,認真地搖了搖頭。他說還是在班里有意思。我有些驚訝,以為他對部隊缺乏了解。后來,他告訴我,哥哥曾穿過軍裝,也曾向他傳授當通信員的種種好處。可他認為,當那種兵缺乏創造。于是,他走進了大山,站到了陣地上,以孱弱的軀體扛起一個軍人的重任,開始創造自己的生活。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看他扛著風鉆,佯作老練地走進坑道;看他光著脊梁,揮汗如雨地扒碴;看他躲避塌方和冷石的襲擊,一次次巧妙生還。在陣地上,在石頭縫里,他以極快的速度成長著。
他有一把吉他,傍晚時分,他常坐在門前,很投入地彈出一些不很規范的曲子。伴著旋律,兵們隨心所欲地唱、笑、鬧,讓快樂鼓脹黃昏,沖淡寂寞和勞累。這時候,他顯得滿足而又陶醉。
但更多的時候,他擁有的是另一種歡樂。他把生命溶進深山,周而復始地在連隊和陣地間穿梭往返。時至今日,我仍能在那條路上找到某種痕跡,那深深淺淺的足印,儲著他跌落的某些細節,隨便拾起來,便是一個深沉而動人的故事。
我想起那次被覆,那是一次對意志和生命潛能的考驗。我們半臥在模板上,脊梁抵住凹凸不平的石壁,兩臂舞動短柄鐵鍬,把混凝土向后傳去。開工不久,狹小的空間便滾過陣陣熱浪,喘息聲、吆喝聲和金屬撞擊聲撕裂耳膜。他臉上布滿熱汗,如同剛潛出水。整整22個小時,除了吃飯,他一直伏在那里,每揮動一下鐵鍬,全身的肌肉都緊繃在一起,必須借助一聲吶喊,才能把混凝土移到下一個位置。交接班時,他躲進一個角落,營長命令他回去,他佯笑著說:我還有點力氣!
又一次吃飯時,他排在人群的最后晃出坑道。很多人都發現,他臉色發白,步履踉蹌,挨在一塊石頭旁,慢慢脫下衣服,赤著粘滿泥漿的身子,一點點蹲了下來。有人端來米飯,他把嘴伸向碗,一口一口吃著。我知道,他手已極度酸軟,根本捏不住筷子。再度開工時,他沒能爬上作業架而摔了下來,兵們把他抬到值班室。醒來后,他又一步一搖地挪向工地。這只是個普通的片斷,在我的記憶中,他沒請過一次事假或病假,每天都精神抖擻地出現在工地,用生命刻下一道道拼搏的印記。
我警告過他:這樣干會累壞的!他說:哪能呢,我這么棒!邊說邊抓著工作服,在石頭上用力摔打,水泥漿塊紛紛剝落,揚起陣陣灰塵。我記得那是個令人感動的時刻,夕陽在天邊沉浮,營區涂滿橘黃。他微昂著頭,如同一尊雕像,點綴著溫柔的黃昏。
我離開連隊時,他已被提為班長。以后的日子里,我聽到過他當副排長、代理排長的消息。他是快樂的,如同一支尖韌的犁,劃開痛苦的地表,種下一枚枚愉快的種子。
但是,他還是有了苦惱。我看過他留下的日記,在最后的段落里,我讀到了這種苦惱。他說:“因為名額太少,轉不成志愿兵了,聽到這消息,我哭了……”“我是代理排長,身后有幾十個弟兄,我不能對不起連隊!”這段獨白,如同一個伏筆,照應著他人生的最后輝煌。寫下這些文字的第3天,他就在一次車禍中永遠地倒了下去。
我把他送到家中,全村大慟,3天后依然。應其鄉黨要求,我為他起草了一篇碑文,請村中最好的石匠刻了上去。那碑矗在廣西荔浦縣的一個小村旁,沐風櫛雨,至今已5年有余。
周文貴是個老兵,在何健全的追悼會上,他哭得像個娘們。抹干眼淚,他給何健全老娘寄去200元錢。很長時間里,他念念叨叨,總說何健全不該走!
周文貴有一張典型的工兵的臉,瘦削、黝黑,甚至有些蒼老。他通常穿一套很舊的軍裝,膝頭晃著兩塊偌大的補丁,安全帽緊扣腦袋,據說連吃飯都很少摘下來。他就這樣成年累月地在工地上招搖。
他是為構筑這座陣地而犧牲的第二個人。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在豎井深處,他透過水平儀,測試標高。此刻,風滑過高高的偽裝網,一顆丑陋的石子劃過清新的空氣,呼嘯而下,恰好吻中他的頭部,隨著大地一聲嘆息,他轟然倒下,血在陽光下迸著火花,燃燒著他生命的最后一個情節。
他的靈魂升騰起來,向太陽走去。
距工地只有幾百米的地方,有一個原本是幸福的小巢,小巧的女主人已做好早飯。噩耗傳來時,她踉蹌幾步,手伸向門框,終于沒有扶住,身子倒了下去。
這是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早晨,我仔細琢磨過那塊石頭,無法想像這么一個不倫不類的東西,何以偏偏垂青于他,讓一個真實的生命變得如此虛幻。
他39歲,剛剛走完18年軍旅生涯。作為一個軍人,從走進陣地那天起,他不會不知道生命正經受著挑戰,一次次塌方、一塊塊冷石將這種挑戰變得十分具體。但他沒有退縮,而是義無返顧地大踏步前行。歲歲年年,他如同一個精靈,在山中默默穿行,致力追求人生的某種超越。他蔑視艱難,笑傲死神,因了這種無畏,他的生活變得跌宕起伏,極具色彩。
當兵的時候,他被副營長指名分到炊事班。營部書記于疏忽中,竟把他送到測繪班。副營長說他只有小學文化,玩不了技術,還是去做飯吧。但測繪班長把他留了下來。后來,他被提升為技術員,命令下達后,副教導員也就是當年的書記笑瞇瞇地對他說:不是我當初辦了錯事,你能有今天?
他對我講這個故事是5年前,那是個令人感動的薄暮時分,小河竊竊,枝葉呢喃,林間有響聲隱現。我望著他尖尖的下巴,彎彎的腰,悠忽間心里涌出一番感悟:世間有很多人和事,決不能借用常規,否則,你就走進了某個誤區。
他的生活充滿偶然,極具辯證意義。他曾在坑道大塌方前,漫不經心地走了出來;曾在某次被覆中發現橫梁將要斷裂,避免了重大事故的發生;曾在炎熱干燥的夏季,聲稱山洪將要爆發,果然于某夜兌現,因預見在先,搶救陣地才得以及時;他曾以工程師的身分參加初中文化補習;曾由技術員升任副營長,旋即又改任技術員,也曾多次放棄進機關、進城工作的機會。他如同一位運籌帷幄的智者,面對種種變故,不驚不亂,準確地把握著生命的進程。他置身山中,不困不惑,牢牢地守住心中那片赤誠。
他的生命似乎不該中止,起碼不該中止在那個早上。因為那天他應該去幾十公里外的團部開會,他完全可以多睡一會,或者和家人一塊消磨一點時光,這對他也同樣重要。但他還是去了工地,他似乎注定要在這里結束他的人生之旅。
去年,我又來到這片神秘的土地。陣地上樹木蔥蘢,草竹繁茂,歲月抹去了當年的所有痕跡。有松濤滾過,低沉的旋律中,再現著當年的情景。山褶里、石縫中觸目皆是何健全和周文貴的影子。他們與陣地已融為一體,永遠也不會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