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航
有一首流傳很廣的西文薩克斯曲,叫《回家》,光是曲子的名字,聽了就有些寂寞而悠長,等真正的曲子響起來,你就不得不嘆服那種蕩氣回腸的旋律,好像音符被一點點展開,一個人晃晃蕩蕩走在回家的路上。
如果是一條土路,如果是一條望不到盡頭的路呢?一千年前,有人低低地說了聲:執手相看淚眼。可我們現在,不相看了,許多人懵懵懂懂地踏上了一條孤獨的回家之路。
“屋子里不會再來人了,
只剩下黃昏。冬天
孤零零地,穿過
半開半掩的窗簾。”
十五六歲的時候,有件事我總也不明白。清晨,當我推開窗子,面對操場時,常看到一位滿頭白發的老人。他總是在操場中央慢慢踱步,從來不注意周圍蹦蹦跳跳的人群;每天傍晚下班回來,他也總是站在寬寬的陽臺上,面對夕陽,讓陽光從他的須發邊穿過。我不明白,人老的時候為什么喜歡沉靜,喜歡孤單?
后來我上了大學,多少懂得些人世之蒼涼,有時,我到一個名叫“風入松”的茶館靜坐,那老人也總在,托著蓋碗茶,神態悠然地望著窗外。我和他手談過幾局,雖然隔桌而坐,可還是覺得,我們實在相距太遠。
老人的神情漸漸地給了我一些對歲月的認識,我的頭腦中常常浮現出一條船,靜靜劃過水面,仿佛有只手把一扇門關閉了。
朋友說:這是孤獨。他孤獨,你也孤獨。在我們這個時代,年輕人和老年人同樣孤獨啊。
我們同樣孤獨嗎?
某個冬天的黃昏,我去音樂廳聽合唱音樂會。剛進會場,一股家常飯的香氣從遠處飄過來,我疑心是否誤入了誰家廚房。尋著香氣,穿過空蕩蕩的坐椅,有位老者手捧一盒自制的飯菜,津津有味地吃晚飯。
“你也喜歡合唱?”他得知我從城外特意趕來,臉上的老年斑因興奮而放出光澤。
“原以為不會再有像我們這樣的人了,你知道《黃河大合唱》嗎?你喜歡《義勇軍進行曲》嗎?你可要接我們的班呀!。”他邊嚼著米飯邊對我說,高興得像個孩子。
我點著頭,不斷地在心里叫苦,天吶!該怎么對他說?如果他知道我是專為享受莫扎特的《彌撒曲》而來,還會這么高興嗎?
他的歲月過去了,他來到這個地方伸出手指的時候,我還不在這個世界。那種如火如荼的年代,對他來講是生命,對我來講卻是一種敘述。
“不會再有像我們這樣的人了。”老人一定會慨嘆。
可是,一個奇怪的念頭襲上心來,如果是比這位80歲的老者晚出生20年的人們呢?他們會怎么說?記得有位剛離休的老太太曾含淚告訴我:
“我們年輕的時候紅紅火火,永遠都在搞運動,結果呢?什么都錯了,錯了!別看我不愁吃穿,兒孫滿堂,可我還覺得自己好像在荒漠中,孤零零的。”
如果把時間繼續伸延20年,那些當年的“紅衛兵”也對我講過類似的感受:
“30年前,一個美麗的口號曾使我們對今天——現實加于我們的沉重責任一無所知,我們不知道電視和人造衛星會在一瞬之間把信息傳遍全球,不知道計算機能把一生的計算量壓縮到幾秒之中,也不知道,孩子們會哼著流行歌曲朝我們要名牌服裝、席夢思床,更不會知道邊境線上的槍聲一變而為邊貿集市喧嘩的人語。回過頭去看看,那個本以為值得驕傲的青春竟是一個讓人痛哭的玩笑,我真覺得自己空空如也,就像一根空心管子。”
這樣推斷,他們依然要說“不會再有像我們這樣的人了”。
“黃昏,青年走來,
在我家附近徘徊,
向我閃閃眼睛,
一點也不說什么。
誰知道他,
他閃眼為了什么?”
我們和老年人同樣孤獨嗎?
又想起一首西文曲子,名字是《在此等候》,幾代中國人一直都在等候,等候什么呢?夢——從許多人只有一個變成無數人擁有無數個,夢繁衍的同時,目標也由崇高變成了瑣碎。
那種夢,是一個缺乏楷模和先例的世界,一個被無線電波包圍了的世界,它的瑣碎還能還原為崇高嗎?
一天我闖進某名牌大學的宿舍,十幾平米的居室被花花綠綠的棉布分割成若干方塊,見我進來,方塊里撲愣愣探出5個腦袋來。
“你們經常有那種孤獨的感覺嗎?”我問。
沒有一個人說“不”。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說不清,反正是孤獨,聽聽我們唱的那些歌詞你就明白了。”沒等紅方塊里的人說完,黃方塊里急火火地甩過一串話來:
“我們對于流言的厚臉皮和對于寂寞的軟弱只有我們自己知道;我們對于告別和再見的滿不在乎,使我們總是陷于告別和再見;我們對于笑和遺忘的選擇,總是使我們笑話自己,被遺忘所遺忘。”
黃方塊的話讓我想起一個故事。
我有個朋友,一個愛笑的朋友,在股市上,他失敗了。他可憐的財產轉眼間就做到了春夢了無痕。他身無分文地去了一家高級餐館爆搓一頓,最后被人扔了出去,他的鞋沒有像老紅軍那樣走遍千山萬水,而是孤零零地丟在路邊。在他理智即將喪失的一刻,他還對扔他的人說:其實,我有錢,我有的是錢!
看過修拉的畫嗎?他是點彩派的大師,他熱愛光線,他把生活分割成無數的點,很多很多的點組成了他的畫,有時我們在地鐵車站的出口,看著人們進進出出,總要想起修拉異常沉默彼此不同的點。
一個人說:你認為你是誰?
一個人說:小組賽都沒出線,就被淘汰了。
一個人什么也沒說。
一個人在深夜對著路旁的雕塑說話。
一個人在談論他又一次失敗的愛情。
一個人——穿著青色長衣的尼姑,在一條繁華的大街上,拿著公用電話默默無語,站了很久、很久。
沒有人來救我們,只有我們自己,當誰的手來扣門的時候,誰都不會替我們打開,我們只好自己應付。
你如果把這一代人當做一幅圖,如果你隨便抽出一個點,你會發現你只能傾聽他們的寂寞,卻不能傾聽孤獨。在一本很大的字典里,我發現了孤獨的注釋,全文是:“自己一個人,孤單。”我因此而笑了好一陣。
有人告訴我:孤獨與無助有關。
偶然翻翻報紙,有位老兄用密麻麻的文字在報頁的某個角落訴苦:他的孤獨起源于BP機。
朋友相聚,別人腰里都掛著個那玩藝兒,唯他沒有;別人可以“瀟瀟灑灑對這個城市的市政建設說三道四”,可以張開“馬達一樣的嘴創造經濟效益”,而他呢?還固守著一個不合時宜的話題。
終于有一天,他耐不住寂寞,弄來一個BP機。不足一個月,苦惱接踵而來,BP機使他成為“一個公眾所有的人物,猶如曝光的膠卷。誰都可以為一點小事把他從個人生活中拎出來,無處逃遁。”
他依然孤獨,因為沒有人能真正進入他的內心,他無法找到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去扣響深夜的門窗,無法和誰促膝談心,他真正想要表達的常常是“與事無補,但情意綿綿的廢話”。可現代文明時代誰想聽廢話?“人們已習慣于接受那個冷冰冰的詢問:有事嗎?”可他什么事也沒有,只想聊天。
另一個人的孤獨更令人難以理解。
他失眠,整夜整夜都睡不著,黑夜,當所有的人安歇的時候,與他為伍的只有無邊的孤獨和汗水,黑夜來臨對他來說就是焦躁、期待、不安。他掙扎了很長一段時間,在本以為無望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救了自己。有一天晚上,他走入深深的夜幕中,順手扛起一輛自行車,回來之后,他把自行車隨手一扔,竟躺在床上酣然入睡了。
偷一輛自行車不難,難的是偷了數不清的自行車,從不失手。他就這樣堅持了數年,但從不快活。他被投入監獄時,覺得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身后沒有腳步。黑夜對他來說,仍是一個關了燈的白天。
有人說:孤獨就像有人割掉了我們的身體或我們生命的一部分。
“早冬在中夜星辰上
展蓋著她的輕紗,
召喚從深處傳來,
‘人啊,拿出你的燈來吧。”
我們沒有老一代人堅貞的理想,也沒有紅衛兵美麗的口號。我們說“不”的時候,遠遠超過了他們必須說“是”的年代。我們生長在物質的堆積中,我們有了很多東西,卻沒有建立起理想。
我時常想起那個朋友的話——“我有錢,我有的是錢。”我知道那不是醉話,它實際上代表了我們這一代許多人的打算。其實,比較而言,物質(金錢)相對精神(理想)來說,總是垂手可得,因此,我們在不斷得到的同時,精神被逐漸淹沒。
很久以前,當牛頓把世界解釋清楚之后,卻怎么也抵不過對上帝的輕輕一笑;很久以前,梵高的手在空中揮舞,描繪他想像的種種瘋狂;而今天,很多類似的情景仍在人的感覺世界不斷出現,甚或是愈來愈多。
我有位同事,人很好,對別人永遠都心平氣和。有一回,他在車上買票的時候被一個小個子女人踢了一腳,他疼得尖叫起來,而小個子女人卻站在一旁哧哧冷笑。他急了,按住她的頭,把她一直按倒地上,車上的人都勸他,他帶著受打擊的心情下了車,漫無邊際地往前走。不知過了多久,他猛一回頭,發現小個子女人就跟在身后。他加快了步子,使盡全身解數想擺脫她,最后的結果是,他走到了一個廢棄的工廠,那里到處是殘垣斷壁,碎石亂磚,荒草長得齊腰高,他面對離他幾步之遙的小個子女人,潸然淚下,他忽然意識到這就是自己踽踽獨行的命運——孤獨而脆弱。
問問7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誰不知道金庸?不知道令狐沖呢?很多人都喜歡他,誰都可以說出很多條理由,不過,有一條很少被人注意,那就是令狐沖是個小人物,他也孤獨,和我們一樣。
在《笑傲江湖》詼諧而詭秘的背后,永遠有一雙無助的眼睛——令狐沖不大不小的眼睛。他給我的第一個感覺是厭倦,在任我行、東方不敗之間,在邪教與正教之間,他很少能辨清敵友。因為他覺得沒有意義,各種話語的后面都隱蔽著權力和利益。他的孤獨也許來源于親情背叛、出賣,或愛情游戲,但我寧愿把他看作一種哲學形象,一個抽象的人,這個人始終在若有若無中思索生存的意義,而每當他求之不得時,精神現出一片真空,孤獨就毫不客氣地把他占領了。
在學校的時候,有個博士生和我談過一段經歷,別人聽了也許會不以為然。他只是走過一個常走的、黑黑長長的走廊。走廊里有三個燈,他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按下第一個燈的開關,沒亮;他又走了一段,按了第二個,沒亮;再走一段,按下第三個,還沒亮。這時身后響起高跟鞋的清脆聲音,燈依次亮了起來。他站在樓道盡頭,見一個艷若桃李的女人緩緩走來。他無法用語言描述當時的感受,一種從未有過的空虛漫上心來,這也許就是他的心路歷程,逆黑暗而上之后,燈卻在別人手中,為一種毫不相干的美貌靜靜綻開。
我問他:如果那盞燈握在你的手里呢?還會有那種感覺?文明和發達使我們每個人都擁有了一個夢,如果再有一盞燈呢?我們還會孤獨?還會再像今天,身不由己地譜寫索莫離落的歌嗎?
半個多世紀前,泰戈爾就站在靈魂的深處向人們發出召喚:
“人啊,拿出你的燈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