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稅官

宇民

有兩組統計數字可以說明目前國家稅收的現狀：

1985年開始，針對國家稅收的大量流失，我國已連續8年在全國開展稅收財務物價大檢查。其中，查出的偷、漏稅款總計近千億元。

1992年，全國發生各種暴力抗稅案件2744起，2225名稅務人員被暴力毆打，其中，重傷致殘者275人，死亡2人。

面對如此嚴峻的國稅現狀，人民共和國的稅官憤怒了……

謝晉東，某稅務分局稅收科科長。官不大，但管的事不少，全區2萬多個體戶的稅收歸他管。與個體戶這個階層打交道久了，自然有許多感嘆。

如果論為國家收稅多少，我們還真沒什么好說的。我手下幾十人，一年收的稅還不如一個大企業交的多。但作為國家稅收的一部分，你還不能小看。為什么？大道理好像不用我來說。

個體戶，是個什么樣兒，大家心里都清楚。我能說出來的就是他們的納稅意識。有報道說，現在個體戶偷稅、漏稅的達90％，我管的這個區雖然沒有作過統計，但我敢說，如果我們的工作稍微松點勁，肯定會超過這個比例。

我們這個區處于城鄉接合部。外地來經商做個體的大多都住在這里。其中比較有名的個體戶集中地是“浙江村”。這里住了2萬多浙江人，多是從浙江溫洲、樂清、永嘉來的，主要是搞服裝加工。這些浙江人租的是農民房，一般每間房子月租金在300～400元之間。當地農民說，有一間房比有一個兒子還強。因此，當地出租房屋的農民與浙江來的個體戶之間就在無形中形成了一個利益共同體。他們結合在一起對付國家稅收政策和國家稅務干部。

去年夏天，我們科稅務干部和4名協稅員到“浙江村”去進行稅收檢查。來到一個出租小院，正在做皮夾克的浙江女一見稅收的來了，臉一下子就拉了下來，并狡辯說剛來，還沒干，沒錢交稅。我們稅務干部指著一堆皮料和成品，要她作出解釋，她還是那一套，死活就是不交稅。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稅務干部決定暫扣其部分物品。這時，站在院里的房東站在院里大聲叫喊：“你們是土匪，搶人家東西?！苯又桶言洪T反鎖上，并招來上百名浙江商販把房子圍住，侮辱謾罵，不讓我們稅務干部出去。直到公安局派人來才把我們稅務干部救出。

文盲加法盲，給我們的征稅工作帶來了極大的阻力。去年9月2日上午，我們科稅務干部再次來到“浙江村”收稅，又遭到了浙江溫洲來的個體戶的抗拒。先是無理取鬧，進而發展到圍攻，他們往稅務干部臉上吐口水，把稅務干部打倒在地，用磚頭砍。當區檢察院和稅務局的領導趕去解決問題時，這些無法無天的個體戶又用磚頭將檢察院和稅務局的汽車砸壞，把法警打傷，并將稅款搶走。僅在去年一年，浙江村就發生集體抗稅事件9起。

從圍攻、毆打，繼而發展到集體抗稅。今年5月，分局派了兩個稽查隊去“浙江村”征稅，當查到某院97戶浙江個體戶時，他們全部把門鎖上，人都站在胡同里，誰也不交稅，我們稅務部門拿這些人也沒有辦法。

我們稅官就是在這種環境中為國家收稅的。

收稅難，是一個比較普遍的問題。要改變這種現狀，首先是要強化我們的法律。對我們基層稅務干部來說，更希望國家能增強稅收法律的可操作性。比方說，現在的《稅收征管法》規定，對不交納稅款的，稅務人員有權扣押、查封、拍賣相當于稅款的商品。但規定有個前提，就是須經縣以上稅務局批準。這就給我們執法帶來了很大的難度。等我們請示完畢，再去找他，他已經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創造一個好的稅收執法環境，對國家、對我們稅務干部都是非常有利的。

樊文如，某市涉外稅務分局局長。經常同外商打交道，深深體會到，稅收不僅關系到國家的經濟利益，而且還關系到國家的主權和尊嚴。

我從干稅務工作第一天起，就覺得這個職業是一個神圣的職業。你想想，當一筆一筆稅款進入國庫，支援了國家建設，改善了人民的生活，這心里別提有多高興。

做稅務工作有苦也有甜?？嗟氖嵌惒幌裎覀兿胂竦哪菢雍檬眨瑖愑卸嗌倭魇В恳粋€企業有多少流水？有多少利潤？這些都是要靠我們這些稅務干部去做大量的工作才能做好的。征稅與納稅，是一對矛盾，是你多我少、你進我出的較量。

我們的報紙上常說人家外國人納稅意識強。其實，那是外國有一個嚴格的稅法制度的結果。即使這樣，外國偷稅、漏稅現象依然很普遍。有關資料表明，發達國家偷漏稅的比例達10％，而私營或個體經營者偷漏稅現象更為普遍。

我們國家實行改革開放以來，外國公司來中國投資的越來越多，外國人在中國工作的也就相應地多了。由于我們國家正處在制度建設和法律完善階段，外國人到了中國，他的納稅意識就不一定自覺了。我從1988年開始涉外稅收工作，對這方面深有體會。

現在世界各國都在反避稅，作為主權國家，中國自然也不能例外。所謂避稅，就是鉆法律的空子，逃避稅收。有的外國企業，在中國的經營非常紅火，但他的帳面上卻是虧損的。為什么？就是為了逃避國家的稅收。而打擊避稅卻是涉外稅收工作的難點，很復雜。首先，你得知道某種商品在國際上的真實價格，其次查他是如何轉移利潤?？墒悄銢]有一個高效的商業情報網，你要想了解國際市場上某種商品的價格談何容易？

外國企業在中國抗稅的事時有發生。有的老外到了中國，自恃財大氣粗，置中國的稅法而不顧。有一家外企，已經8個月沒有交稅了，我們給他們開了納稅通知，對方卻不理我們的。我們又去找他們的會計，你猜會計怎么說？“我們總經理說了，我們要免稅?！?/p>

另有一家大公司，在中國建立代表處以來，我們與其接觸了多次，宣傳中國的稅法，但他們拒不承認自己是納稅對象。于是我們稅官只好再做工作：“我們歡迎你們來中國投資，但作為主權國家，我們有權力向你們征收法律規定的稅款，望你們給予協助。”然而他們卻好像是聽煩了：“如果要我們納稅，我們就要斷絕與中國的貿易往來……還要去告你們……”

外商在中國逃避納稅的現象應該引起我們的重視。就拿外商駐京機構來說，辦理了工商登記的有2600多家，而在稅務局辦理稅務登記的只有2240家，這近400家沒有辦理稅務登記的，絕大多數是為了逃避中國的稅收。我們雖然設法在追查，但由于這些機構目標不大，又居無定處，很難查找。

征收外國人的個人收入所得稅更為困難。現在我們實行的是上門申報納稅，但外國人在中國拿多少工資，我們很難核實，不少外商就在這方面打主意。某國某銀行一代表，1988年只申報月收入5160元人民幣，而將他在本國的基本工資每月26641法郎（合人民幣16251元）匿報，匿報幅度達76％。當我們發覺某國多數駐京工作人員只報在華津貼，不報在本國工資收入后，我們進行了兩年的追查清理。到1991年2月底，共有40家公司的132人補交了稅款658萬元，追補滯納金543萬元。

隨著中國經濟的繁榮，外國企業來中國投資的會更多。這也會給我們的涉外稅收工作帶來許多困難。對外國在華企業的征稅工作，不僅僅是一個征稅問題，更重要的是維護我們中國的國家主權及中國的法律尊嚴的問題。因此，我們這些人民共和國的涉外稅官的工作好壞，直接關系到我們中國的尊嚴。就是工作再難，我們也要干好。

張正軍，女，某市稅務分局副科長，主要負責個人收入調節稅的征收工作。她敢作敢為，有股子豪氣。但心里也積了不少怨氣、怒氣。

個人收入調節稅，太難收了。你想吧，人家一次掙了1萬，你收人家5千，能不心痛？可話又說回來，你掙得多，就應該多為國家作點貢獻。所以關鍵問題還是個納稅意識問題。如果他覺得該交，是一個守法公民應盡的義務，他就會主動上門申報納稅，這稅也就好收了。問題是現在多數人認為交個人收入調節稅是虧了，是把自己的錢白交了，不甘心。因此，就變著法子偷稅、漏稅。

我所管的這個區是個名人集中的地方，但在納稅問題上，這些有頭有臉的人并不像在舞臺上那樣光彩。有個大歌星，我們要他分月申報勞務收入，他卻置之不理。這時，有記者將他逃稅的事見了報，他自恃有名氣，高人一等，就到報社大吵大鬧，接著又到我們稅務局鬧。這件事正好是我管的，他自然就鬧到我這里來了。這位歌星在我這里胡攪蠻纏，強詞奪理，我是一點也看不出他有大歌星的樣子。他要我提供證據，我說你先別嚷嚷，先把5000塊罰款放這兒，我再把我掌握的證據亮給你。最后，他還是在事實面前自己軟了下來，補交了4萬多稅款。這人就是不聰明，你要是底兒不潮，你牛氣，咱們還真沒什么可說的?？赡愕變撼保氵€牛轟轟，誰吃你那一套？

收一筆稅款，我們往往都要費九牛二虎之力。本來，收個人調節稅是合情合理又合法的事，只是因為觸動了個人利益，我們這些稅務官幾乎總是遇到冷眼和抵制。某電影制片廠5名演員到外地演出取得不少收入，我們得知后上門催繳，這些平時光彩照人的影星到這個時候就露出本來面目了。開始借口合同糾紛拒不申報，后來沒轍，干脆把我們稅務人員拒于門外，有人還態度蠻橫，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式。最后，還是他們單位領導出面做工作才算把該交的交了上來。你說這算是哪門子事？

外國人說，納稅同死亡一樣是不可抗拒的?？晌覀兊亩悶槭裁淳瓦@么難收呢？我個人認為，主要的原因是我們稅收的征管手段太軟了。有一個紅極一時的女演星，現在又在商業上干得很成功。我們心里明白她這些年沒少偷稅漏稅。但我們直到現在拿她也沒有辦法。主要是找不到她的人，一會兒是到外地，一會兒是出國。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們也沒有權力攔住人家，不讓她出國。有一次，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的律師。我們只好讓這位律師簽字。沒想到這位律師卻說：“那么多能找的，你們為什么就找她？”你說這律師水平如何？最后，我們還是沒能找到這位“名人”。你想，連她的面都見不著，你還能收到她的稅？后來，我們又找了她幾次，找不到。如果不行的話，我們將訴諸法律。我知道她了不得，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硬的我也要碰。

個人收入調節稅是個小稅種，只占我們全區稅收的0.5％。但這又是一個極為敏感的稅種，關系到解決公民納稅意識和調節社會分配不公矛盾的大問題。我相信，新的《個人所得稅法》的出臺，我們這些共和國的稅官的日子可能好過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