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衛民
米蘭·昆德拉的小說博得了青年人的青睞。評論家抓住幾對哲學概念解釋昆德拉走紅的原因:輕與重,高貴與低賤,靈與肉。他們說,昆德拉的魅力主要來自這種糾纏。
但是,僅就“糾纏”而言,我知道還有別的小說家“糾纏”得更痛苦和徹底:卡夫卡、加繆,還有更早的陀斯妥也夫斯基。同樣是糾纏,為什么到了昆德拉手里就變得迷人了?
漂亮的敘述手段自不待言,公正地說,他的敘述革命給瀕死的當代小說注入了一線生機。但是在敘述之外,肯定有一種東西深深地打動了我們的當代青年——我想到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的托馬斯大夫,他涉足的性愛冒險如此之多,連作者本人都難以統計。這個人接近女性的手段像昆德拉本人的敘述一樣直接,有時候,干脆簡化為一個字:脫!
我生造出一個概念:托馬斯主義。用來指稱那些在性愛之河上泛舟的人。看看周圍的現實,你會明白這種歸納并非夸張。
托馬斯大夫在孜孜不倦地進行他的性愛實驗時絕對不會想到,有朝一日他會帶出一群中國學徒。托馬斯的示范作用如此之明顯,我敢斷言,那些忙碌的性愛實驗者肯定人手一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他們奔波在性愛的戰場上,一個接一個追逐故事,然后把這些故事變成珍貴的收藏品。如果遇到來自道德方面的指責,他們自有一套邏輯辯解:他們并不反對愛情,相反倒是以忠誠的愛情捍衛者自居,個性自由或個性解放是他們手中高舉的性愛大旗上最顯眼的標記。但是,如果性愛是缺席的,他們的愛情也隨之勾銷,所以,回憶、思念和期待都是可笑的,因為那些柔軟的東西并不現代。
而這種“現代愛情”是無條件縱容身體的,就像現代工業商業無條件鼓勵消費。上身被下身拖著狂奔,心靈被欲望拖著狂奔,沿途收集而沿途拋灑,讓人想起暴發戶的揮霍和炫耀,我注意到,暴發戶最深刻的特征是沒有歷史。
也許可以劃分出兩類愛情。歸納的和演繹的。
前者盲目追求數量,與現代社會中起主導作用的經濟法則類似,它看重利潤或效率,如果一場愛情持續了幾個月而沒有結果,只會引起歸納者們的嘲笑,他們說,這是一種沒有收益的投資,因而是一種揮霍。
愛情的歸納法具有數學特征,它探尋的是“多”,換句話說:各種可能性。它從不拒絕,只知道肯定,這個人的微笑和那個人的呻吟,以及對下一個人的想像,都使它樂此不疲,它斷言愛情就是一種狂歡,在這里人都可以唱歌和跳舞。至于痛苦,它提到這個字眼時總是要露出輕蔑的表情。
演繹的愛情從一個母題,一個特定的對象引申開來。對方的一瞥、一個微笑都會引起無窮的聯想。演繹的愛情習慣了一種獨斷的句式,因而顯得蠻橫:她/他1只有她/他!這種特征使人想起神學的武斷和先驗性,它的唯一的信仰。
在數學層面,多大于少,比如,十個人總比一個人更有價值,有錢肯定比沒錢富裕。但換用神學眼光來看:少,真的可怕嗎?一個和十個難道不可以等值嗎?
現代人懼怕的東西太多,他們怕沒錢,怕失業,怕對象的缺席,即使沒有在行為上如法炮制托馬斯式的冒險,他們對這類行為至少懷有敬意,或者一種羨慕,讓人聯想到窮人看富人時的眼神。
他們只是不怕命運。或者,只是不怕靈魂的缺席。他們無暇去追問——在漢語中,“問”是一個迷人的字眼,問產生于問,又生出無窮的問,一但問開了,便沒有止息的時候,它導致哲學上的猶豫不定,一種畏懼。這種狀態過于模棱兩可,晦暗不明,他們輕易是不問的。
但人類總是需要冒險,而冒險總是意味著痛苦,所以,托馬斯主義便聰明地學會了這種安全的冒險,向異性的身體動手,而不是帶著戰戰兢兢的心情去承受,他們拼命用行動去抵銷空虛和荒謬,閉口不問這種行動的向度,就像一個孩子,只有玩具停在手邊,他才相信自己是充實的。
靈與肉的糾纏打斗是古今中外文學作品中的基本母題,這形成了文學作品迷人的張力。哲學家也年復一年地追問身體和靈魂之間的關系。當人類把自己送上月球的時候,對這個問題的思考仍然停在蘇格拉底的時代。所以哲學并不承認“進步”,或者退一步說,我們在社會學層面上承認進步——科學日新月異,我們關于心靈的知識又增加了多少?
身體和靈魂的關系不是一天兩天就弄得懂的。我們說不清楚,它們之間誰是誰的主人?誰是誰的家園?
在歷史上,靈魂曾經以道德的名義對身體犯下了太多的罪過,所以在一個特定的時期,人性的反撲恰恰具有道德上的合理性。如果聽憑道德對身體的的專制,我們又如何能夠心安理得地撫慰靈魂?另一個問題由此而生。如果人性的反撲成了一種專制,一種對靈魂的禁錮,那么,道德有沒有權利抗議人生對它的壓抑?
無論怎樣說,米蘭·昆德拉的“糾纏”到底是容易解決的,嚴格地說,這種“糾纏”從來沒有成為問題。昆德拉的聰明在于,他巧妙地借用了哲學概念,為兩個身體的“糾纏”蒙上了一層迷人的哲學氣氛,而一旦那種氣氛消散,我們眼前還會剩下什么?除了兩個扭在一起的身體?
托馬斯大夫決不是什么現代英雄,他只不過是歐洲文學中堂·璜母題的又一次展開,或者更準確地說,一個沉思著的堂·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