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識燕歸來

劉啟

膾炙人口的四大發明，是中國古代文明成就輝煌的重要例證。但在近代中國，四大發明的“子孫”又以全新的面目從海外回到中國。四大發明可以說是出口轉內銷的“鼻祖”，內中原因當然耐人尋味。

作為四大發明之一的火藥是唐末宋初問世的，當時的煉丹家是最初的發明者。他們發現硫黃、木炭、硝石放在一起加熱，會發生劇烈的燃燒；由于硫黃和硝石在古代醫書上被列為藥物，所以，它們的混合物也就被稱為“火藥”——會著火的藥。

火藥被發明以后，很快被應用于軍事，出現了最早一批火藥武器。據記載，在10世紀初的中國，唐朝人已經在內戰中使用“飛火”攻城。所謂“飛火”，類似于后來的火箭炮，就是在箭桿上綁一個火藥團，點燃引信后射出去。爾后，又陸續出現了引火球、蒺藜火球、毒藥煙球等火藥武器。至宋代時，火藥武器用于作戰已十分普遍。初期的火藥武器威力有限，但具有很強的精神威懾作用，被古人視為神器。由于古代中國的冶煉鑄造技術原始，古人似乎主要關注火藥的燃燒，而較少注意瞬間膨脹引起的爆發力，所以，古代中國的火器，以燃燒為主，似乎沒有爆炸的概念。

公元12世紀初，中國已有“長竹桿火槍”，兩人共用，一人持槍，一人點火，用以噴火燒灼敵人。1163年，炮車問世，射程可達200步，是介乎噴火槍和煙霧彈之間的火器。又過了100年，到13世紀中期，中國的火器仍主要是“以竹為筒”，叫做“突火槍”。這就是世界上最早一批火藥槍炮。它的發明，標志著人類將逐步告別冷兵器時代而進入熱兵器時代，預示著戰爭的方式也將從古代的短兵相接為主轉向遠距離消滅敵人為主。不過這種變化主要是在火器傳到西方以后才逐漸實現的，中國的戰爭仍是以大刀長矛為主進行近身肉搏的作戰方式，火器往往只是一種輔助的武器。金朝在與南宋交戰中學會了使用火藥武器，轉用于拒元；元朝得其法加以改進，炮管也從竹制逐漸改為銅或鐵鑄，然后用以滅金滅宋，進而攜此武器橫掃歐洲大陸，一時稱雄世界。

14世紀前后，火藥技術隨著商業交往和戰爭傳入歐洲。此時正是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在前后不到三四百年的時間里，歐洲技術的進步大大超過了中國。單就火藥技術而論，1348年英、法克來西之戰時才有使用火藥炮銃的記載，然而到15和18世紀時，歐洲人的火槍火炮已幾經改進，歐洲人即憑此“利器”向外擴張，建立殖民地。如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到達東南亞等國時，這些國家雖也有火炮，但射程遠遜于人家，只能俯首稱臣。由于火器先進，歐洲人所到之處，無不披靡。相比之下，中國在這幾百年里卻長期徘徊，裹足不前，在最初發明了火藥、火炮技術之后再無更大改進。這里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中國的文化傳統重成法，得一法即死守不變，缺乏不斷的創新意識；二是歷代政府都實行“重本輕末”政策，重官吏，重農業，輕工商，選拔官員的科舉制中又沒有給工藝、技術等留下哪怕半席之地，造成讀書人專攻圣賢，不學技藝的傳統。對于各種發明，政府不僅不獎勵，反而視作“奇技淫巧”，施加種種限制和歧視，這就使得近代意義上的科學家和工程技術人員很難大批成長起來。更為糟糕的是，歷代統治者視火藥火炮為“神器”，只在皇宮和邊防要害地區設炮御敵，不許輕以示人，不許京城皇宮以外的內地將官、工匠私造，以防流傳于社會。這導致火藥技術更難進一步發展，領先地位拱手讓人。

明朝正德年間（1506～1521年），葡萄牙船至廣東，地方官員見其火炮十分厲害，勝于中國火炮，遂千方百計探得其制造之秘。不久，朝廷仿造出佛郎機炮，定名為“大將軍”，于1529年發給各邊鎮。當時，長城一帶五里一墩，十里一堡，遍設炮位，大小相依，遠近相應，氣勢十分壯觀。兵部尚書譚綸感慨道：“中國之長技莫逾于火器，火器之利莫逾于佛郎機。”1601年，荷蘭人來華，所攜“紅夷炮”與佛郎機炮相比，更加巨大，長兩丈有余，重3000余斤，發射時能洞裂石城，聲震數十里。在徐光啟等人推動下，明朝皇帝幾次派人到澳門，請本意來華傳教的洋教士業余幫助制造火炮。

經過明末清初的軍事斗爭，清朝統治者更是充分體驗到了火炮的巨大威力，在現存于世的康熙十全武功圖中，就有相當一部分是巨炮攻城的場面。遺憾的是，清朝統治者入主中原后，對普通官吏、將領防范更嚴，除皇家禁軍、八旗部分軍隊和邊防要塞外，一般軍營不得使用火炮火槍。因此，在清朝統治的前200余年中，軍事裝備與明代相比，沒有什么明顯的進步。此外，朝廷沉迷于“西學東源”，認為西方的新玩意兒均源自中國，既然古已有之，又何必要學習和引進？甚至出現了一批楊光先那樣主張寧可中國無好歷法、好槍炮、好學問、好技術，也不可使華夏有夷人的極端頑固的大官僚。

與此相反，外面的世界卻在日新月異地發展變化。17世紀，英國人牛頓發現了萬有引力定律。進入18世紀后，拉瓦錫揭開了燃燒之謎，道爾頓確立了原子論，門捷列夫發現了元素周期率。這些化學知識的增加，使西方化學工業的大發展成為可能。到鴉片戰爭前，意大利人索勃萊洛已研制出了一種不同于火藥的烈性炸藥——硝化甘油。不久，諾貝爾父子又在此基礎上研制出甘油炸藥、雷管，發明了三硝基甘油和硅藻土混合的烈性炸藥、起爆劑及無煙炸藥，使傳統的火藥發生了一次革命性的變化。同時，工業革命后煉鋼技術的改進，使得用作槍炮管的鋼材的耐壓水平大為提高。后膛槍的發明和機械加工精度的提高，則使槍炮彈的射程、射擊速度和準確性得到極大改善。但對于這些重要的信息，清朝統治者卻置若罔聞，毫不在意。例如，1792年英國使臣來華時，衛隊攜帶的都是歐洲步兵和炮兵的精良武器，在他們呈送給乾隆皇帝的禮品中，還有一艘英國最大的軍艦的模型，艦上110門重炮在模型上十分醒目地突現出來。英國人此舉無疑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武力，卻也無意中向中國人透露了西方火炮技術發展的新動向。然而，乾隆和清朝官員們妄自尊大，關心的只是禮儀而非中外實用技術的不同。

這種閉目塞聽的后果，導致中國本已落后的火炮火藥技術與西方先進國家的差距越拉越大。鴉片戰爭時，清朝官員才注意到西方的堅船利炮遠非中國可比：夷船“于一二十里之外，可以擊我中堅，我炮致遠不過數里”。英人“放炮，如內地之放排槍，連聲不斷。我放一炮后，須輾轉移時，再放一炮。”對比如此明顯，差距如此之大，無怪乎“堅船利炮”從此而成為西方文明的代名詞。

鴉片戰爭后，魏源等人提出了“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的主張，但在當時那種封閉守舊的政治氛圍下，他的這一主張并未得到朝廷的響應。倒是日本人受到中國戰敗的震動，把魏源的主張付諸實踐，開始仿制西式船炮，促進了明治維新運動的發展和日本的崛起。不過，在第二次鴉片戰爭和鎮壓太平天國起義的過程中，當時指揮作戰的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人總算深切地體會到了洋槍洋炮的厲害。尤其是當他們親眼目睹由一批在華的外國流氓組成的“洋槍隊”“長勝軍”在幫助清軍鎮壓太平軍時，比清軍的精銳部隊還容易取勝，不禁感慨萬分。

終于，從19世紀中葉開始，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率先在中國設立軍工廠，制造西式船炮和火藥。為了掌握制造西式船炮和火藥的技術，清政府不得不派人到西方國家考察學習，不得不在國內介紹和傳授近代的物理、化學、幾何學等知識，不得不改變視西方工藝制造為奇技淫巧的傳統觀念，不得不設立與軍事工業配套的機器制造、冶煉、采礦等民用工業。

曾經摧毀歐洲文明的火炮和火藥，又回到中國，成為毀滅中國傳統文明和傳播歐洲近代文明的開路先鋒，這恐怕是發明火藥和火炮的中國人的老祖宗們所始料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