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鋒
第一章
從美國第二大城市洛杉磯國際機場走下飛機舷梯,一顆懸著的心像石頭一樣落下來了。我長長地松了口氣,親媽哩,我要來的地方總算到了。
我小時候沒念過書,在農村織布放牛,純種土佬。這次來美國,沿途出盡洋相。
我從上海虹橋機場登上飛機后,進了廁所出不來,我就在里面乒乒乓乓死敲門。一位美麗的空中小姐打開門用甜美的嗓音問:“您怎么啦?”我說:“出不來。”“您不會開門也不能這樣敲呀,我當失火哩。”
說來也是命運和我作對。我本來乘的是CA聯運航班。這班飛機從上海起飛后到達日本東京,然后不出機場改乘巴西的飛機直飛洛杉磯。先我來美國的太太(為了方便起見請允許我用美國稱謂)石頭就是這樣走的,據說很方便。倒霉就倒在這班飛機早不改遲不改,偏偏輪到我坐飛機第一次開洋葷班次改了。現在改成從上海飛到舊金山,再從舊金山搭乘美國飛機去洛杉磯。這一改不打緊,可把我這個土佬害苦了。
我從舊金山走下飛機后,暈頭轉向,弄不清東南西北。滿眼的洋字碼,到處是黃頭發高鼻梁的洋人。我捧著機票和護照向一個又一個窗口打聽,滿臉堆笑恭恭敬敬地向一個又一個旅客詢問。就像一個最虔誠的佛教徒進了大廟,見菩薩就燒香磕頭。可他(她)們對我嘰哩哇啦說的話,我一句也沒聽懂,急得渾身冒大汗。
不知是哪路神仙保佑,正當我急得六神無主走投無路時,一位黑人女士出現在我面前。她查看了我的機票和護照后,幫我取出行李。把機票重新簽字,替我付了小費。這位女士行了這些善事后,就像聾啞學校的老師給殘疾人上課一樣告訴我,假如我懂英語,下飛機后立即就能搭乘美國BA航班去洛杉磯。現在由于耽誤時間太長,趕不上班次,只好等候第二天的班機。還有件糟糕透頂的事,我太太石頭來美國后,寫信告訴我,她乘的飛機沿途一分錢沒化,所以我口袋里只裝了3塊美元。現在情況變了,要住宿要吃飯,3塊美元是不夠用的。黑人女士知道情況后,叫我不要著急。她給我買了面包、果醬、飲料,替我付了旅館住宿費。我和她分手時把她當觀音菩薩一樣,向她直作揖。
我來美國前做過好多美夢。有時夢見飛機像彩色氣球把我載上天空,有時夢見美國就像天宮一樣富麗堂皇,但做得最多的夢是和我小兒子見面。我有五個孩子,是按音樂簡譜的音階給他們起名的。11223344——在洛杉磯留學是我最小的也是最疼愛的兒子,名叫55——少少。我多少次在夢中和少少見面,兒子洋氣了,他用西方禮貌激動地擁抱我,吻我的腮幫子。我老淚直淌地說:“兒子,兒子,你把爸爸想死了。”可是現在見了面,實在平淡無味,少少幫我取過行李,叫我坐上小汽車。我一上車,他就用一種布包的皮帶把我“五花大綁”。我吃了一驚,問他:“你這是干什么?”這是美國交通法規。小汽車司機和乘客必須系上安全帶,否則就要罰款。”少少一字一板地說。
洛杉磯是座三面環山一面靠太平洋的城市。市區山崗重疊,丘陵起伏。出了國際機場,我從窗口望去,小汽車沿著高速公路飛馳,一會兒腳下是燈的海洋,一會兒頭上布滿彩色的星星。洛杉磯的夜景真美。
我和少少下車后走進家門,石頭和盆妞正在看電視。盆妞對少少說:“你快來看,這就是洛琳娜。”少少問:“可判哩?”盆妞說:“還沒有。洛琳娜正在為自己辯護。”石頭朝我點點頭,笑笑,連她的貴體都沒挪動。我心里很不高興。
我是一家之長,大老遠從中國來,太太和小兒媳婦卻沒把我放在眼里,好像電視機熒屏上的女人比我還重要。
少少大約感到我的情緒不快,馬快把我帶到搖床旁說:“這是你的孫子孫女,剛從醫院回來不久。”他掀開小床上的紗罩說:“這兩個孩子我們都起了中文和英文名字。小男孩先出世,名叫石巍。女孩遲三分鐘,名叫小小。英文名字說了你也聽不懂。”我問:“我姓金,你為什么讓孫子姓石?”少少笑說:“取這個名字有雙重意義。你姓金可媽姓石,我想讓兒子跟他奶奶姓;第二個意義是你不是要我們不要忘記‘根嗎?等石巍長大后,也叫他記住中國巍巍昆侖山。”
我一看,對紗罩里的這兩個小生命產生憐憫感,他們的體型小得太怕人了。
我看看房間,兩間臥室,一間客廳,一間廚房,當然比我在合肥的三室一廳要小一些,但也馬馬虎虎夠住了。屋里的家具特別多,地下鋪著墨綠色的地毯,桌椅、沙發、席夢思床、櫥、柜、茶幾和廚房用具一應齊全。
我對少少說:“我知道你手頭并不寬,我和你媽睡一張床就行了,何必買兩床席夢恩,浪費錢。”
兒子笑說:“不但這兩床席夢思一分錢沒花,我這屋里的所有用具大部分是撿破爛拾來的。”
我一怔,指著一張新席夢思問;“這也是拾破爛撿來的?”
少少點點頭告訴我,馬路斜對門有個瑞士人,是個虔誠的宗教徒。前不久的一天夜里,這位瑞士闊老的小女兒在床上睡覺滾下來跌傷了。這位瑞士人就說這是上帝告訴他,這張剛買來不久的席夢思是惡魔,如不送走會有更大的災難。于是就放在門口馬路邊作破爛處理。少少正需要增加一張床,就撿回來了。最后兒子感慨地對我說:“爸爸,美國人的豪富和生活方式是你在中國想象不到的,慢慢你就會知道了。”
晚上睡覺時,我問太太:“你在國內極少看電視,我進門時是什么片子使你和盆妞那么著迷,我大老遠從中國來你都沒起身迎接。”
石頭朝我笑笑說:“我們看的不是故事片,是在中國大陸看不到的精彩鏡頭。”
石頭告訴我,我進門時看到的那個女人名叫洛琳娜,今年24歲,是美藉厄瓜多爾人。她和丈夫約翰·巴比特結婚后,老是被虐待和強奸。前不久的一天夜里,巴比特強迫洛琳娜給他發泄之后,呼呼地睡著了。洛琳娜就用一把鋒利的尖刀,把她丈夫的那話兒“咔嚓”一聲割下來了。氣得發瘋的巴比特控告他太太對他犯了人體傷害罪。假如這個罪名能成立,洛琳娜就要被判20年監禁。現在美國法庭和龐大的陪審團正在審理這個案件。剛才我進門時看到的,就是洛琳娜正在為自己閹夫行為辯護。石頭說這個案件不僅是美國很多家庭關注的新聞,而且牽動了港、臺地區和歐洲一些國家的婦女們,她們都在熱切地期待著這個案件的判決。洛琳娜現在是世界聞名的新聞人物。
我一聽,吃驚地說:“有這等事!說明外國娘們很野蠻,太可怕了。”
“不是女人野蠻,是有些男人像野豬,不尊重女人的感情。”太太用手撫摸著我的頭說:“外國女人酷愛獨立自由,過性生活一定要自己情愿。我們中國女人也不是性奴隸,你們這些大男子漢要當點心哩。”石頭關滅電燈,投進我的懷抱。
第二章
到了洛杉磯,盡碰上新鮮事。電視機上放的是洛琳娜閹夫;我兒子則正在告警察,打官司。
早在本世紀50年代,我就在報紙上看到過一篇報道,說當美國總統杜魯門的女兒在
一家飯店門前唱歌。這家飯店老板控告她犯了法規,妨礙他的正常營業,使這位總統小姐受到罰款處理。事隔不久,這家飯店老板收到一個陌生人寫給他的信,用滿紙缺少文明教養的臟話臭罵這位老板,說他不該控告總統千金。這件事被無孔不入的新聞記者知道了。經他們挖空心思推敲研究,發現這封信是被罰款女士的父親——杜魯門總統化名親手寫的。于是就在報紙上大曝光,成了轟動一時的新聞。
這篇新聞報道給我的印象極其深刻。但我也一直存疑,美國的法律真有那么公平?判總統的公主犯了法規,這不是在太歲頭上動土嗎?
在洛杉磯,交通法規訂得特別細。所有道路和交通干線,從市郊的高速公路到市內的大街小巷,拐彎抹角的馬路中間和路邊兩側,都用紅、黃、藍、白、黑等等色彩涂上了各種車輛行駛和停靠的醒目標記,僅車輛停靠一項就有幾十種分類,真是名目繁多。若是違反這些法規,就要被罰款。
兒子少少告警察的原因是,在“環球影城”近旁一個場地停靠小汽車需要掛一種紅牌牌。兒子掛了,可他沒掛在汽車外面,而是掛在車里的方向盤上,透過玻璃就看到了。這位交警粗心,一看車外沒掛牌子就罰款100美金。兒子不服氣,于是就告警察打官司。
我聽后倒抽一口冷氣,搖搖頭對少少說:“胳膊扭不過大腿,你認倒霉算了,這場官司你贏不了。”
我伸出一個指頭對少少說,第一你要知道這件事發生在美國,美國雖是法治國家,可真的把中國人和美國公民平等對待?我又伸出第二個手指對兒子說,法官和警察都是美國人,執法者,他們能不互相幫忙關照,而讓一個中國人“倒拔蛇”。把警察已經下了腰包的100美金吐出來?我自認為我的推理分析是無可辯駁的。
可是兒子不以為然地說:“在美國法律面前,胳膊和大腿一樣粗。”盆妞馬快插進來說:“這是你兒子的血汗錢,不能白白地讓警察們拿去。”
法庭判決的那一天,我也跟少少去了。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美國法庭的審判。
法庭里人不多。這種小官司沒有陪審團,也沒有律師,法官和旁聽的觀眾加在一起不到20人。除我和兒子外,其余全是美國人。
判決過程很快。坐在臺上的一位滿頭銀發的老法官,首先提問被告席上的警察為什么要對少少罰款。警察申述過他的理由和根據后,老法官就轉過臉來提問少少紅牌牌掛在小汽車什么部位。兒子提供的證詞是有力的。他首先從口袋里掏出紅牌牌向法官們晃了晃,又用示范動作把掛牌的過程重新演習一番。這位老法官和坐在他身旁的幾位法官交頭接耳商議之后,當即宣判:少少掛過紅牌子,這就不算違背交通法規。至于牌子沒掛在汽車外面,警察可以提醒,不應罰款。被告承認,他當時沒透過玻璃朝車里看,這是一時失誤。這位警察聽過老法官宣判后,立即拿出100美元放在審判臺上。老法官叫少少取回他的罰款。這場官司就結束了。
這個結局使我大出意料,也很激動,沒請客沒送禮,一分錢沒花就能打贏官司,我還是稀見寡聞。
我當即叫兒子告訴老法官,我是剛從中國大陸來的中國公民,對他的執法公正很感謝。
少少把我的話轉告老法官后,這位老法官友善地朝我笑笑,并走到我面前,按中國禮俗和我握握手,嘰嘰呱呱地說了一長串我一句也沒聽懂的英語。
兒子告訴我,老法官說法律法律,平等平等,譯成中文就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他做的不過是維護法律的公正和尊嚴,用不著感謝。
走出法庭后,少少把我送到家門口,連大門也沒進,就急匆匆地趕往餐館去打工了。
我一推門,電視機熒屏上又是洛琳娜閹夫案的審判鏡頭。
石頭問我:“怎么樣?”我快活地伸出拳頭說:“真沒想到,我們的官司打贏了,警察把罰款退給我們了。”石頭笑著說:“好好好。兒子哩?”我說:“他忙著去打工了。”
我看看盆妞,她并不像我和石頭那樣興奮激動。她仍然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視機,好像說,這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在美國碰上這號事,結局就應該是這樣。
我正想向石頭描述兒子勝訴的生動場景,盆妞忽然對我們說:“判決了。”她指著一個高個子大鼻梁的美國人說:“這就是美國大法官。他正在向洛琳娜宣讀判決書。”我只好靜靜地看著電視機。
美國大法官說的是英語,我聽不懂。于是,我就瞇細眼睛,盯著被告席上的洛琳娜出神。這洋女人怪年青,長得也怪俊俏,有點像《水滸傳》里的潘金蓮。我不由得想起兩句俗語:粗茶淡飯無價之寶,美貌姣妻惹禍根苗。一點不錯。
“洛琳娜宣布無罪釋放。”盆妞比少少打贏官司還高興地對我們說。
“好好好。”石頭也跟著興奮地拍了兩下巴掌。
我瞪了石頭一眼,不知這有什么值得喝彩的。
我來洛杉磯后,有個心思一直沒撈到時間對兒子說。
洛杉磯是舉世聞名的風景秀麗、名勝古跡極多的城市。來美前我就在《中國大百科全書》上看到過有關洛杉磯的介紹。這里有世人盡知的六百多家電視臺、電影制片廠組成的“好萊塢環球影城”、“迪斯尼游樂場”、“海洋世界”、“林肯公園”、“好萊塢蠟像館”和“好萊塢賭場”。這些名勝強烈地吸引著我,我是帶著滿腦袋詩情畫意來到洛杉磯的。誰知我來后兒子忙得屁股后面失火,這幾天又忙著打官司,我決定先和石頭通通氣,然后再向兒子提游覽的要求。
“你來洛杉磯玩過哪些地方?”我用試探的口氣問石頭。
誰知石頭一聽,朝我瞪了一眼說:“你的心思我知道。所以天天像大老爺一樣等著兒子安排你去游覽名勝。我問你,你來洛杉磯干什么的?”
“你說我來洛杉磯干什么!”我想不到石頭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
說話間我從口袋里摸出香煙火柴。石頭急忙制止說:“你不能在客廳里抽煙。你不為自己和我們著想,也要可憐可憐你兩個孫子孫女。你看看這兩個小生命瘦小成什么樣子,還忍心讓他們受尼古丁毒害?”
我看看搖床里的孫子孫女,無可奈何地干看著我手上的香煙和火柴。
石頭忽然把手放到我肩膀上,用充滿溫情的語調對我說:“為了孫子孫女的健康,你把煙戒了吧,可行?”然后她又從我手上把香煙火柴拿過去,“我們過去生養過五個孩子,你從沒有操過心,恐怕連尿片是什么味都沒聞過。我不怪你,因為那時有保姆。前幾年你編過四句順口溜:一生浪點當,抓過筆桿扛過槍,半個秀才半個兵,釣魚下棋打麻將。你很愜意快活,這也無可非議。可是現在小兒子小媳婦生了雙胎嬰兒。他們正在闖事業,沒法照顧,需要我們老兩口幫一把。”
什么?!叫我這個年已古稀的老干部,到美國來當不拿工資的保姆。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是什么滋味的那種滋味。
我們住房大門朝北開。進了門,左半邊是廚房,右半邊是客廳。我和兒子的臥室在屋中間,臥室門外是內走廊,通向衛生間和屋中間的二道出口門。為了讓全家夜里睡個安穩覺,
兩個嬰兒放在客廳里小床上,哭鬧起來關上客廳的門,別的房間聲音就很小。少少每天夜里睡在客廳的長沙發上,給兩個嬰兒夜里喂奶換尿片。嬰兒夜里都愛啼哭。少少經常是懷里抱一個,腿還要推著搖床晃,很累人。
這一天夜里,我聽到孫子孫女哭,就穿上睡衣輕手輕腳來到客廳。兒子歪著身子躺在長沙發上,懷里抱著小孫孫石巍,手上抓著奶瓶,一望而知他是在給孫女喂奶。可現在奶嘴卻在他自己唇邊。小孫女吸不到奶在少少腳下小搖床上哭,小孫孫在他懷里直著小嗓門嚎。可兒子卻呼嚕呼嚕地打著鼾睡著了。兒子,我最疼愛的小兒子,爸知道你太累了,我心疼地淌下了淚水。
少少在洛杉磯一家實驗室上班,除每天8小時工作外,還得打工。他下班后一走出實驗室,還沒歇口氣,就得開車往餐館飛馳。一到餐館就得掃地抹桌,洗碗刷鍋,端著盤子送菜送飯送湯送飲料,每天要勞動13個小時。少少沒有節假日和星期天,因為節假日和星期天正是餐館生意最興旺的時日。他每天都像發了瘋似地拼命干,回到家夜里還得照料兩個嬰兒。
在我來到洛杉磯的這些日子里,少少下班回到家,總是苦腔苦調地對石頭說:“媽,我又累又困。”有時坐在沙發上,手上捧著報紙睡著了,有時抱著孩子打鼾,有時端著飯碗打瞌睡。兒子說他到美國最深刻的一課,就是嘗到了雇傭勞動的滋味。
一天夜里,全家都在心急如焚地等著少少下班回家,因為他過時未歸。洛杉磯車禍多,親人出外,回到家才能松口氣。直到天快亮少少才回來。一問情況,原來少少下班后一鉆進小汽車,就迷迷糊糊地伏在方向盤上睡著了。
我默默地把小孫孫抱過來,又倒了碗開水,把涼奶瓶重新燙熱。我本想給少少蓋好被子,就讓他在沙發上睡,又怕兩個嬰兒會把他吵醒,于是就叫他回自己房里睡。
我正想用手推醒少少時,他卻自己醒了。他用惺松的眼睛朝我看看說:“爸,你年紀大了,回去睡吧,讓我來喂小小。”
“走。到你自己房里去睡。”我心疼地說。
兒子走后,我嘆了口氣,生平第一次拿著奶瓶伸進嬰兒嘴里。
第三章
不來美國不知道兒子媳婦過的什么日子。到了洛杉磯,我才曉得他們每時每刻都鼓脹了每一顆細胞,繃緊了每一根神經。這種緊張的生活節奏,發了瘋似的拼搏,使我感到透不過氣來。他們活得太累了。
小兒媳盆妞清瘦的身材,矮矮的個子,白果臉,尖下巴,給人一種玲瓏秀氣的美感,上大學時有過校花的美譽。就因為她起小細筋細骨,生下來3個月還在洗臉盆里洗澡,她父母才給她起了這么個怪名字——盆妞。
美國對世界各地的科技界新秀特別重視。當少少在中國醫學雜志上發表一篇論文后,南加州大學很快發出邀請,要少少來美講學。少少作為訪問學者來美后,盆妞也很快申請赴美,可幾次都被上海美國領事館拒絕了,當盆妞終于實現了自己的夢想,拿到赴美的簽證時,她沒有狂熱的慶幸,而是默默地凝視簽證對自己說,盆妞啊盆妞,你過去的十年寒窗,你過去用心血和汗水換來的技能,現在都用不上了,一切從零開始。
盆妞生長在上海,她曾經迷戀地哼著電視劇《上海一家人》主題歌中的一句歌詞:“要生存先把淚擦干。”可盆妞來到洛杉磯后,發現這里和中國不一樣。這里是青年人的戰場,競爭激烈,優勝劣汰。在這里流眼淚不但沒有人同情,而且找不到給你流眼淚的地方。要生存先把牙咬碎,去沖擊,去奮斗,去拼搏。于是盆妞咬著細米銀牙,去克服生活道路上一重又一重障礙。她一邊打工,一邊在緊張的生活中針尖上擠時間苦學英語,終于在去年實現了零的突破,考上了享譽世界的名牌大學——南加州大學,攻讀博士學位。
與此同時,上帝也在考驗她的意志力。有一天少少告訴盆妞,他接到婦產科醫院的電話,她懷孕了,而且是雙胎。那時盆妞正躺在床上,為剛拿到手的南加州大學錄取通知書欣喜不已。一聽這個信息,她驚得“啊啊”地從床上跳起來了,不知是喜還是憂,該哭還是該笑,生活,就這么折磨人,創業難哪!
兩個胎兒經不起母親矛盾心情的折騰,提前出世了。盆妞懷孕才7個多月,就進行破腹產,生下了男嬰3.斤2兩,女嬰只有2斤1兩的雙胎嬰兒。沒有母乳,兩個可憐見的小東西,睡在醫院的暖箱里,鼻孔里插著氧氣管苦度生命。盆妞看著這一對親骨肉,心緒更加不安了。她生怕這兩個孩子養不活,特別是小女兒。她感到內疚,對不起這兩個乖乖肉兒;她又感到命運老和她作對,不得不可憐地圍著搖籃和鍋臺轉悠,過那種無法忍受的像家庭婦女一樣的生活……
對我和太太先后來到洛杉磯,盆妞心里特別高興,她笑說這是上帝憐憫她,派我們兩位老神仙來救她的。她好不快活地向我們拱手作了揖,開著小汽車到南加州大學去報名入學了。盆妞身在國外,眼睛卻盯著祖國的發展。她看到國家科技局一條信息,獲悉中國現在最缺少的是高級電腦科技人才,便選擇了電腦專業。
盆妞當初考試就是以超出兩分的成績被南加州大學錄取的。現在因為懷孕生孩子,大量時間被荒廢,入學后的第一場考試她考“糊”了。盆妞見人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說起話來小嘴里吐出來的每個字都像放了糖,甜甜的,給人一種溫柔和氣的感覺,可她是外柔內剛的強性子。她默默地承受著這一次考試失敗的打擊,沒有氣餒怯步,而是更堅定地向前沖擊。她睡眠很少在床上,伏在桌上看書打一會瞌睡,一醒過來就用冰塊擦擦額頭繼續攻讀。她那秀麗白凈的小臉蛋一天天瘦下去,那些細密的皺紋偷偷地爬滿她的額頭,盆妞顯得過早地老相了。石頭苦著臉看看兒媳婦,心疼地說:“您不能這樣拼呀孩子,看你成把成把地掉頭發,將來你當上博士恐怕也變成尼姑了。”
盆妞承受的壓力不僅來自學習方面,家里的生計安排也是不輕的擔子。現在一家六口靠少少一人的工資養活。房租,水電,汽油費,吃飯穿衣,美國除了空氣不收稅其余樣樣要花錢,外加支付昂貴得驚人的學費。
為了節省開支,盆妞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瀏覽桌子上摞得老厚的廣告。便宜的雞魚肉蛋,削價的水果,大拍賣的百貨,打折扣的蔬菜,周末打長途電話哪一家公司最省錢……她都得用筆記下來。在美國生活就這么煩人。
美國號稱自由世界,可我到洛杉磯后并不感到自由。除語言不通,水土不服,飲食習慣不同等等不利因素外,眼前的現實生活像籠頭一樣把我這匹野性子老馬套住了。我的活動場地比“西安事變”后的張學良還窄小,過著軟禁一樣的“洋監牢”生活。
兒子白天極度勞累,夜里還得在客廳里照料兩個孩子,這差事并不輕松。別看我的孫女小小身體細小得像剛出世的小老鼠,可她哭起來的聲音能把你耳朵炸聾。孫女一哭鬧,我的孫子石巍就參加兄妹“大合唱”,把少少拖得更累更苦了。一天夜里,孫女小小哭了喂奶不行,抱也不行,搖更不行,就是要直著嗓門嚎哭。兒子實在沒法子,把抓在手上的玻
璃奶瓶“啪”的一聲砸碎了。他除了拿玻璃瓶出氣外,還能有什么法子!
為了減輕兒子負擔,我承擔了夜晚照料兩個嬰兒的任務。這就使我白天黑夜都圍著搖床轉,嘴里淌涎水還不能抽煙,苦也。
我有早晨到戶外散步做氣功的習慣,這是我唯一感到輕松自由的時刻。盆妞清晨起床后,總是微笑著對我說:“洛杉磯是海洋性氣候,早晨的空氣特別清新,你出去散散步吧,我來照料孩子,順帶看看廣告。”
大門外是一條東、西向大馬路,馬路對面就是肉絲香公園。假如我出了大門徑直往對面公園里去,抬步就能踏進公園。可是不行。洛杉磯的交通法規訂得特別細,一定要拐到左側或右側50米遠那個路邊插個大牌牌地下畫著大白杠杠的地方才能過馬路,否則就要罰款。
這是一片公園式的住宅區。極目眺望,一式低矮的平房,沒有高樓大廈。馬路筆直干凈,只見汽車不見人。肉絲香公囤是洛杉磯的小公園,里面是寬闊的地毯似的綠色草坪,有游泳池、運動場、秋千架、木馬、滑梯……還有老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兒童玩具,全都免費給孩子們玩。穿過肉絲香公園,就能進入舉世聞名的風光景色更加迷人的好萊塢公園和游樂場。
肉絲香公園里的小鳥和松鼠特別多,而且膽子大。當我踏著草坪散步時,小鳥們成群地在我身旁嘁嘁喳喳跳來跳去,小松鼠們像小猴兒一樣站起身來歪著小腦袋朝我打量,連汽車呼嘯而過它們都不驚跑。洛杉磯不但四季如春風景秀麗,而且以動物保護極佳著稱于世。1984年23屆奧運會就選中了這座美麗的城市。
早晨到肉絲香公園去鍛煉身體的大多數是老年人。這些人來自世界很多國家和不同地區,語言不通,服飾各異,但大家一見面總是微笑著喊“葛德毛尼”(英語早安),我也學會了這句禮貌用語。
我在肉絲香公園散步時,經常碰到一位小老頭。他既不是白人,也不像黑人,頭戴類似美國星條旗圖案的太陽帽,不過帽沿不是朝前遮在額頭上,而是朝后扣在后腦勺上,就像戰場上吃了敗仗的投降兵。他身穿一條灰色的牛仔褲,足登大皮鞋.走起路來頂精神。這小老頭特別有禮貌,一見我總是先揚手致禮,喊一聲“葛德毛尼”。
1492年,航海大明星哥倫布駕著老木帆船從歐洲來到太平洋岸畔的加利福尼亞州,給這一片北美大陸帶來了文明的曙光。不過洛杉磯劃入美國版土時間并不長。那是在18世紀中葉美國和墨西哥打仗,墨西哥打敗了,就把他們統治多年的加利福尼亞等三個州劃給美國。現在洛杉磯的外國僑民中,墨西哥人最多。華人習慣稱他們“老墨”。
“這小老頭大概是墨西哥人吧?”我看著戴太陽帽的小老頭猜想。
第四章
肉絲香公園里有好多露天亭子,樣式和中國公園里的亭子差不多,不過比中國的亭子大,而且設備多一些,一般是由三、四間亭子連在一起,里面有鋼板做的長板凳和長桌子,旁邊有火爐和垃圾筒。每天總有一些人,帶著吃食和木炭到公園來聚會野餐一頓。美國人很富,大嚼大啖一頓之后,罐頭空匣鍋碗鏟勺全扔到垃圾筒里。洛杉磯人的汽車和中國城市的自行車一樣多,大人孩子一應用品裝上去,四個輪子一轉,屁股后面冒冒煙,方便得很。美國人野餐時冷飲喝得多,每次野餐過后,旁邊的垃圾筒里總有好多空易拉罐。每當聚會的人散席過后,我就看到戴太陽帽的小老頭走過去,把垃圾筒里的空易拉罐撿出來,用塑料袋裝著。我問過盆妞和少少,他們說這是個墨西哥老頭。她們來到洛杉磯后經常看到這小老頭拾易拉罐賣,三分美金一只。
因為美金和人民幣的比價相差大,按我來美前合肥黑市行情1元美金換10元人民幣,3分美金的屁股后面加個0蛋,就是3角錢人民幣一只空易拉罐。我的心有點動了。假如我一天用業余(我的正業是帶好孫子孫女)時間拾100只空易拉罐,一個月下來就可以賺得上千元人民幣,等于我的幾倍工資。說來不怕世人笑話,我因為是多子女,他們上學、結婚、出國種種費用,使我背著一屁股兩大胯債務,到現在都沒還清,可是我權衡利弊,反反復復想來想去,遲遲下不了決心。
有一次,我咬咬牙,硬著頭皮去拾易拉罐,想弄點外快來改善改善我的窮境。我剛從垃圾筒里把空易拉罐撿出來,墨西哥小老頭來了。我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一樣羞慚,馬快把易拉罐放在手上像藝術品一樣翻來復去細看。我想讓墨西哥小老頭不要發生誤會:我是在看易拉罐上的圖案,研究一門藝術,并不是拾破爛。我是什么身份的人,能降到和一個墨西哥小老頭一樣拾破爛?太丟架子了,我是不會干的。
一想起拾破爛這三個字,我眼前就浮現出合肥的街頭巷尾,經常看到窮老太婆們身背篾筐,手拿粗鐵絲做的像火鉗一樣的夾子,滿身臟兮兮的,在人們掩鼻而過的垃圾堆里翻來翻去。盡管洛杉磯沒有這種又臟又臭的垃圾堆,但空易拉罐也是破爛,賣的錢不干凈。
拾破爛又怎樣?我的兒子媳婦是博士,他們的家具用品絕大部分是拾破爛撿來的。我兒子熟識的留美的小哥兒們,媳婦的同學們,小哥兒們的同學與小哥兒們,我在洛杉磯接觸到的大陸來的留洋生有幾十個,他們誰沒拾過破爛?他們不但自己拾破爛賣錢,還作為禮品互相贈送,名之曰互補有無。這些出類拔萃的科技界新秀們能在洛杉磯拾破爛,我為什么不能干?哪朝哪代留下來的身價等級和面子,幾錢一斤?我很快想起,西班牙過去有個國王見錢如命,對他的子民百姓敲骨吸髓,手段之一就是多如牛毛的稅收,連臭茅房也收稅。他有個女兒很清高,勸皇帝說:“爸爸,廁所又臟又臭,你收稅的錢也不干凈。”皇帝回答說;“我的千金小姐,廁所有臭味,錢是香的。”
我很快得知,經常出現在我面前的這個墨西哥小老頭,名叫湯姆斯,50年代干過州長,相當于地、市級干部,和我這個廳級干部差不多大。他能拾易拉罐賣,我為什么不能?于是每天清晨,我不在肉絲香公園散步做氣功了,手上拿著塑料袋,去發洋財了。
財來精神長,我一想起伸伸手彎彎腰就有大把大把的票子到手,小腿兒走路特別有勁。
我在省城合肥是釣魚迷.而且有癮。釣魚的樂趣,就在魚兒咬鉤的一利那,漂在水面上的鵝毛管浮標一抖動,我手腕使勁一提魚桿,只聽得“刷”的一聲,魚兒離開水面在岸上亂蹦亂跳,我的獵獲物到手了。現在在洛杉磯拾易拉罐,樂趣和釣魚差不多。
鋁皮空易拉罐體積太大,必須放在地下用腳踩扁壓縮體積后才能裝到塑料袋里。我來美國時帶了雙合肥鋼鐵廠特制的老牛皮鋼鐵皮鞋,現在可派上用場了。我看到垃圾筒里有空易拉罐,略一彎腰,把它撿出來扔到地下。我使勁一跺腳,只聽得易拉罐在老牛皮鞋底下“咔嚓”一聲,3角大錢人民幣就穩穩當當地流進我口袋了。
湯姆斯現在和我經常在垃圾筒旁迎面相遇。他仍舊有禮貌地朝我揚揚手,不過神態目光和以前不一樣了。他一見到我,首先盯著我手上的塑料袋看,看我從他的領地奪走多少
美金。
我的住房位置對我拾易拉罐極為有利。大門和窗口都對著肉絲香公園。當涼亭里聚會的人群一散席,我立即走過去,如果正趕上孫子或孫女啼哭,我就抱著孩子,既帶好了孩子又弄到錢,一舉兩得。
不過對我來說,收獲的黃金日子是星期五。這一天家家戶戶都要把塑料垃圾筒放在馬路邊,等著那種重型大罐筒汽車來拉走。這一天早晨你瞧瞧吧,馬路邊就像雜貨攤,一長溜放著垃圾筒,沙發、席夢思、櫥、柜、茶幾,令人眼花繚亂。當然都是主人用不著才作為破爛處理的,我見了卻不免有點眼饞。說起來你別見笑,我在中國仍舊睡的老木板床,連睡席夢思的福氣都沒撈到。
垃圾筒里最多的破爛是廢紙,你可千萬不能把廢紙當寶貝拾回來。我兒子和盆妞為此吃過虧。
在洛杉嘰,看報用不著化錢,一份報紙幾十張,一打開大部分版面是廣告,報紙就靠這些廣告費來養肥。野雞報上,廣告更是多得滿地飛。你早上開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門口地下的廣告拾回來。
少少和盆妞剛到洛杉磯,一見那些廢紙像雪片一樣朝身邊飛來,好不快活。很快就積聚到可以裝一汽車的廢紙。小兩口心想,這一下可找到小外快補貼了。他們興致沖沖地把一汽車的廢紙拉到廢品收購店過了磅,收了錢,三下五除二一算細帳,賣廢紙的錢還抵不上汽油費。小兩口相視苦笑,同時警告對方:“以后可不能干這種傻事了。”
洛杉磯的治安狀況很壞。每天你一翻開報紙,通欄醒目大標題都是殺人、強奸、搶劫之類。洛杉磯最繁華的市中心下午五點鐘商店就打烊關門。夜里是洋匪們的樂園。有時聽到警察和匪徒們槍戰的槍聲。洋匪們最愛攻擊的目標是華人。因為美國的闊老爺和太太小姐們上街,如果對他們進行搶劫,通常的情況是小皮包鼓鼓的,打開一看卻全是信用卡,一堆廢紙。中國人喜歡現金買賣,上街買東西口袋里塞滿現款,這正是洋匪們所歡迎的。盆妞為此向我和石頭打過招呼,要我們無事少上街,特別是夜晚。她說。假如遭到匪徒們的攻擊,千萬不能亂動彈,洋匪們手上都有槍,你稍有反抗或想報警,他就立即叫你吃“花生米”。
我本來很聽盆妞的話,夜晚極少逛街,可現在為丁多抬易拉罐多掙錢,顧不得那么多了。星期五,天麻亮我就起床,沿著馬路邊察看垃圾筒。湯姆斯大概沒想到遇上我這個對手,他也比以仕起得早,而且擴大了拾破爛的范圍。我倆路線有時相同,經常在垃圾筒旁相遇。后來我改變了路線,出了大門直奔好萊塢大街,沿著環球影城轉一圈,再拐到舉世聞名的“迪斯尼游樂場”和“海洋世界”,從好萊塢大明星理發店回家,每次都是滿載而歸。
美國現在為什么這樣豪富這樣美,美就美在這個國家把知識分子當寶貝。美國網羅了世界五大洲的出類拔萃的科技界尖端人才,讓他們在她的金元世界里玩命的賣力。結果用兩百多年時間,創造了中國五千年,墨西哥一千多年沒有達到的生產水平,遍地出財寶,使中國一個老黨員老革命,墨西哥一個當過州長的老干部,展開了一場爭奪破爛的競爭。
第五章
美國是個移民國家,人口最雜。我在合肥的住家,左鄰右舍一字號的漢人,清一色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現在的住地是一個門洞一個國家的人,甚至一個門洞幾個國藉。在我這個門洞里,就住著四個國家的人,宗族不同,信仰各異,互相往來,弄不好就涉及國際關系,所以我特別慎重。
我的住房英文名稱叫HOUSE(浩斯),譯成中文叫屋子。
這屋子像火柴匣,長方形,單門獨戶。靠北邊的三分之二面積住著我們全家六口;朝南有兩間單開門的小房間,住著三個國家的人。俄羅斯和美國人合住一個房間,另一間住著一個日本中學生。這幢屋子的面積加在一起相當于合肥的四室一廳,四個國家的人擠在一屋,共用一個廚房和衛生間,你想象一下吧,不便之處就老鼻子的多羅。
我來前兒子和盆妞本來只住一間。現在猛然增加四口人,沒法子,就把這幢屋子全租下來了。可是美國的房租貴得驚人,一年的房租錢相當于十幾萬人民幣,在合肥能蓋一幢小樓。兒子萬分無奈,只好把兩間單開門的小房間租出去,自己作了二房東。
這一天我從外面回來,進門就看見一個大胖男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這老肥的胖漢梳一條長辮子,粗肉,長汗毛,黃眼珠。如果從身后看,很像慈禧太后時代的遺老。
我太太石頭指著我向壯漢介紹;“這是我家金榮先生,從大陸來的。”她又指著胖男人向我介紹:“這是葉張斯基先生,俄羅斯人,住在我家東南拐的房客。”
我出于禮貌,掛著微笑伸出手來想和房客握手。誰知葉張斯基一聽我太太介紹,馬快從沙發上站起來,笑容可掬地一把抱住我,吻我的腮幫子。兩只長滿長汗毛的大手在身后拍著我的肩膀說:“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好人。可是中國大陸不好,美國好。你不要回大陸了,留在美國吧。”一口流利的華語。
這家伙太無禮。我正想著用什么詞兒回擊他,石頭頂上去說:“中國大陸很好,我們不會留在美國。”
男人梳辮子,在美國不稀奇。美國的男士們在服飾上很隨便,我沒看到什么時髦。要說洛杉磯的男人們有什么時髦,那就是長辮子,短辮子,兔尾巴辮子,羊角辮,老鼠尾巴辮子,以及別出心裁五花八門的花頭經。我對葉張斯基的辮子并無反感,只是我不知出自哪路信號系統的反彈,總感到坐在我面前的這位葉張斯基先生,像童話中的狼外婆。
這時我忽然轉臉朝廚房一看,出現在眼前的鏡頭竟使我驚怔了。
一個中等個頭的老漢,拖著老長的黃胡子,上身穿一件灰色的茄克衫,下穿牛仔褲,足登高筒黑皮靴。這老頭正背對著我想炒菜,可一聽到葉張斯基和我打招呼,就轉過臉來朝我笑笑,走近幾步用甜美的聲音對我說:“你好。”就在這老頭轉過身的一剎那,我忽然發現他的胸部竟是出奇的高聳,那一對眸子美得就像藍寶石,這時我才看出此人原來是個美麗的女郎。
葉張斯基向我介紹:“這是克露西小姐,用中國話說,是我的女朋友,她是美國人。”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長胡子的女人。
我微笑著和克露西握手,心里說:“長胡子的小姐,稀見稀見。”
我的另一家房客名叫麥克小太郎。我太太特別喜歡這個日本中學生。幫他洗衣服,到他房間去打掃衛生,有時還做好吃的菜讓他享用。
中國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日本富人的孩子走天下。這麥克小太郎還不到18歲,已經周游了世界很多國家。由于世面見得多,麥克小太郎少年老成,極善處世。他有時抱著我太太用生硬的中國話喊“婆婆”,有時抱著我孫子孫女親親,所以我們全家都喜歡這個小日本。石頭更是把他當自己孩子一洋照料。
石頭喜歡這個小日本還有另一個原因。麥克小太郎的父親是日本財團腰纏萬貫的大富豪,在中國有大宗的投資。我太太想通過對麥克小太郎的熱情關懷照料,使他父親能向中國多投資一些日元,讓我們的祖國早一點
富起來。我說她的愛國之情能感動上帝。
石頭不僅自己對麥克小太郎多情,還對兒子和盆妞打招呼:“對麥克小太郎你們要實行優惠政策,這也是你們身在國外對祖國盡點心意。”少少戲問:“可有回扣?”盆妞努努嘴笑答:“你的回扣還沒到。老頭的回扣已經送來了。”大家一看,麥克小太郎送來一塑料袋空易拉罐,都笑起來了。
四國公民擠在一套屋子里,生活諸多不便不去說它,誰叫兒子窮哩。只是有一件難言之事,把我折磨得好苦。
我患有神經衰弱,夜里睡覺如不吃安眠藥,就要很安靜,否則就會失眠。麥克小太郎雖未成年,可他和一個臺灣的女同學,白天一張桌復習功課,晚上同睡一張床。我和兩家房客的臥室都是一板之隔.中間有門可通。現在房門雖已用膠布封死,可封了門封不住聲音。隔壁鼾聲大一點,我都能聽到,何況是麥克小太郎在床上和臺灣女同學做游戲的那種聲響。我怎能不受干擾!
美國有條很怪的法律。不滿18歲的男女,沒有資格在商店買酒,違者買主賣主一律罰款。可是不到18歲的男女買避孕套卻受到優惠。如有不端行為,只要戴上避孕套,就不算越軌。假如事發有一方家長告狀(多為女方父母),法官們的判決就更有趣。他們請來一個神父,把這一對上帝的小羔羊帶到教堂里,神父在他們面前劃一通十字,念幾句:“可憐的孩子,上帝饒恕你們,阿門。”判決完畢。
不過麥克小太郎這個桃色案件既未驚動法官也沒麻煩上帝。我太太石頭用她善良的愿望、赤誠的情感勸說麥克小太郎。他現在小小年紀,應該集中精力學習。美國的競爭特別激烈,將來考不上名牌大學是要后悔的。想不到這位小日本很聽石頭的話,他房間里再沒出現過不悅耳的“音樂”,這說明長輩們的教育對小青年還是有點用的。
鬧得我最不能入睡的就是葉張斯基和長胡子的美國小姐。
克露西和葉張斯基夜夜同床,實際上是夫妻.為什么還被稱為小姐?美國的婚姻習俗和中國不大一樣.他們不少人是先同居后結婚,也有同居一輩子不結婚的。所以同床而眠不等于夫妻。
這葉張斯基和克露西夜里在床上搭臺唱戲,毫無左鄰右舍觀點,不怕丑。一會兒床咯吱咯吱響,像地震;一會兒女人浪聲浪氣叫喚,還唱起來;一會兒男人像剛放血的豬一樣,咕哧咕哧喘大氣……這種隔壁戲能讓人睡嗎?
一天夜里。正當葉張斯基和克露西小姐的戲進入高潮時。麥克小太郎房間里出現了更怪的聲響一吹口哨。不是一個人吹口哨,而是幾個人合奏,還有女孩子“吃吃”的竊笑聲。
麥克小太郎矮矮個子,戴著深度近視眼鏡,一副小學究的味道。不知為什么事他和葉張斯基吵過架,我估計是麥克小太郎為了報復,約了些男女同學埋伏在他房間里,給葉張斯基和克露西小姐的床上戲喝倒彩。亂七八糟。
生活中有些事很巧合,說出來不但讀者們未必相信,連我自己都感到離奇,可這是我親身經歷的真實故事。
就在兩個客房里上演的惡作劇進入高潮時,我忽然感到身底下的床亂搖,屋子亂晃,外面傳來墻倒屋塌的聲音。我被一塊板壓住了。地震的恐怖是我從未經歷過的,好怕人,頃刻間我認為自己要死在洛杉磯不能回國了。兒子在隔壁大聲喊:“地震地震,你們不要亂動。”我的兩個孫子孫女哇哇嚎哭。盆妞哭著尖叫:“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兩個客房里更是叫聲哭聲鬧成一團。這就是今年發生在洛杉磯的6.6級大地震。這場大地震不但造成洛杉磯高速公路和建筑物的極大破壞,使洛杉磯人民的生命財產遭受極大損失,千千萬萬人死傷致殘,也永遠結束了葉張斯基和克露西的床上鬧劇。
第六章
盆妞又要考試了。這場考試,使盆妞面臨的不是考卷上分數多少的問題,而是能不能在南加州大學繼續攻讀。如果這場考試還像上次考試一樣泡湯,那就只好退學。這壓力夠大的。
所不同的是,這次盆妞精神特別旺盛,充滿自信。她說剛入學時教授講課聽起來很吃力,參考書多得使她頭皮發麻。在課堂上她耳朵聽著美國教授講課,可是母性難移,腦海里老想著給兩個寶貝兒子女兒喂奶換尿片。手上捧著書,仿佛看到的不是文字,而是兩位小天使可愛的面容。第一場考試泡湯在她預料之中,但是她戰勝不了自己。為了使這場考試能得到優異成績,盆妞決定離開家庭,戲稱想過一段吉普賽女郎的流浪生活。盆妞把行李和一些日用必需品裝到小汽車上,日日夜夜鉆在南加州大學圖書館里。有時在小汽車里睡覺,有時伏在書桌上打打瞌睡,醒過來就用冷水淋頭。餓了啃幾塊三明治,喝點冷飲。好在盆妞的胃口也洋化了,習慣吃冷食。
我和石頭極力支持盆妞的行動,因為家里地場小,兩個孩子時常哭鬧,干擾太大。少少說為了幫助盆妞復習功課,他不一定每天夜里回家,把照料兩個嬰兒的任務,全部交給我和石頭了。
就在盆妞走后的夜里,小孫女哭起來了。喂奶不行,抱也不行,搖也不行,一股勁哭鬧。那凄慘的哭聲叫人撕心裂肺。石頭用手摸摸孫女的額頭,燙手,不一會,她又嘔吐了。石頭說:“孩子發高燒,病了。”
咋辦?我和太太在屋里急得團團轉,像熱鍋上的螞蟻,六神無主。電話不會打,因為不會說英語,我倆從未打過電話。會打電話也沒用,我們住的街道名稱全是英文,我們說不上來。于是我們老兩口就急得互相指責,惡罵,吵成一團。石頭抱著小孫女,臉上像落大雨,一股勁地喊:“乖乖,乖乖,我們怎么辦呢?”
我們正急得走投無路時,盆妞的大學同學余泉來了。余泉是安徽全椒縣人,創作《儒林外史》的大作家吳敬梓的同鄉。她住在尼克松故鄉“尼克松圖書館”近旁。尼克松是位有遠見卓識的美國總統,打開了中美之間交往的大門,架起了橫跨太平洋的友誼橋梁。尼克松逝世后,世界很多國家的元首和美國臺上臺下的總統們都來參加葬禮,《世界日報》說這是少見的政界重量級元首聚會吊唁。余泉是來叫我們全家和她一起去吊唁,盡一分中國公民對這位偉大政治家的敬意。想不到她來巧了。石頭抱住小孫女說:“乖乖肉兒別哭了,救命菩薩來了。”余泉一見孩子生病,立即給醫院掛了電話。石頭帶了尿片和奶瓶,抱著孩子,和余泉一起去醫院了。
小孫女走后,剛才也跟著哭鬧一陣的小孫子終于重新睡著了。家里少有的安靜,可我的心卻靜不下來,反而特別煩躁不安。
我來到洛杉磯時,我這小孫女從醫院的暖箱里拔掉氧氣管回家不久。這2斤兩1的小生命,就像一條小魚,我托在手掌上給她洗澡,看著心疼,實在小得可憐。她的臉只有鴨蛋那么大,兩條小腿兒只有我手指粗。我經常看著小小憐憫地想,這么細小的生命能養得活嗎?可是經過幾個月的精心照料,喂得飽,勤洗澡,勤換尿片,多抱抱,小小孫女一天一個樣地長起來了。
不足月破腹產的孩子先天毛病多。我剛來時,小孫女腦袋不但只有鴨蛋大,而且是扁形的,后腦勺老大的一塊面積沒有頭發。我那
時認為這孩子長大后可能是禿子,這對一個女孩子來說,夠殘忍的。可是現在經過對她睡眠姿勢的調整,頭形圓圓的,滿頭烏油油的頭發,又密又黑。特別是她那雙神采飛揚的小眼睛,和兩片甜甜的小嘴唇,每天咿咿呀呀地朝我笑笑,使我的心陶醉了。人生,還有什么比天倫之樂更甜美的享受!
我在小孫女身上做過好多美夢,我夢見這位美國小公民才華出眾,成了好萊塢的大明星。好萊塢大街老長老長,從“中國大戲院”到蠟像館大門前,地下的石塊上刻了好萊塢明星們的名字,還有手印和腳印。我有一次專門去察看將來我孫女的名字刻在哪塊石板上,惹得全家說我瘋了。可是現在小孫女病了,臨上汽車時呼吸困難,奄奄一息。我想著想著,便流淚了,哭得好傷心。
我正在為小孫女的病想入非非時,忽然大門被推開,盆妞從門外進來了。盆妞不知道小孫女生病,她走時粗心,忘了把上課的筆記本帶去,現在是專為取筆記本回來的。
盆妞一進門,到搖床前看看小孫子,忽然問我:“老娘和小小那里去了?”我說:“余泉夫婦剛才來把她們接去了。”“夜里把她們接去干什么?”“我也不知道,這小兩口也真有意思,不怕小孩煩。”
這不是我有意說謊,也不是事先想好的騙術,是我靈機一動的反應。我想孫女病了,未必有什么危險,盆妞不是醫生,她知道后對孩子的病幫不了什么忙。她正在考試的節骨眼上,讓她知道女兒生病去醫院,肯定會對她的考試產生有害的影響。
盆妞一聽,朝我看看,不知是相信還是生疑。她走進自己房間,抽屜拉得“啪啪”響,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她需要的筆記本。
臨出門前又走到小孫子旁邊看看,忽然拿起電話問:“余泉在家嗎?”
我一聽,猛吃一驚。我不怕謊話被戳穿,我怕的是如果這件事被她知道,恐怕盆妞考試又要“糊”了。
接電話的是余泉丈夫羅槐。他說我的小孫女在他家玩得很好,會咿呀啊的和他們說話,開心極了。
盆妞笑著放下話筒,我一顆懸著的心也落下來了。謝天謝地,羅槐和我不謀而合。等盆妞出了門,我才向羅槐打電話詢問小孫女的病情。
第七章
盆妞考試完畢后,就急急地回到家,抱著剛出醫院的女兒親了又親,嘴里不停地輕聲說:“我可憐的小乖乖,媽為了你心里很難過……”說著說著,眼睛潮濕了。
其實小孫女生的并不是什么危險大病,是流感。到醫院吊了幾瓶水,很快就痊愈了,可是把全家嚇壞了。
盆妞對少少說,“尼克松圖書館”就在洛杉磯南郊,我們應該去吊唁,否則對不起這位對中國人民懷有友好感情的偉人。于是就給余泉和羅槐打電話,約好時間一道去。
“尼克松圖書館”是尼克松生前用合資興建的,座落在他出生家屋的近旁。一走進圖書館,這位偉大政治家從出生到臨終的全部經歷,通過圖片、實物、文字介紹、錄像等等展現在吊唁者面前。尼克松逝世后,和他夫人派翠克一起葬在圖書館旁邊一座風景美麗的小花園里。這一陣前來吊唁的人群日日排長龍,足見美國廣大的人民群眾對這位總統是多么敬仰懷念。
在“尼克松圖書館”展廳里,份量最大的是他在中國的多次訪問活動。其中有一間世界十大領袖塑像展廳。英、法、日、蘇等國的八個國家一國一個領袖,唯有中國是兩位領袖人物,毛澤東和周恩來。尼克松生前一向認為周恩來不僅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總理,而且是世界領袖人物。
我們從尼克松圖書館一回到家,盆妞就接到南加州大學的電話,說她的考卷發榜了。除各門功課都是A等外,有—篇論文得了獎。這篇論文在校刊上發表,還能拿到一筆獎金。
為了祝賀盆妞考試取得優異成績,少少辦了一桌豐盛的酒宴。除羅槐和余泉夫婦被邀請外,還有兩位我叫不出名字的美國教授。我剛來洛杉磯時兒子勸我戒酒,可在這次宴席上他自己喝了法國產的櫻桃白蘭地,盡管是含酒精量很低的低度酒。
在宴桌上,大家頻頻舉杯,向盆妞祝賀。盆妞兩腮綻出紅暈,恢復了她少女時代人面桃花的豐姿。
盆妞忽然舉著酒杯對我和羅槐說:“這次考試中了金榜,你們二位有特殊貢獻。”
就在這時,盆妞兩顆咸澀的熱淚奪眶而出,滴落在酒杯里。盆妞一飲而盡。
第八章
美國是小人兒的天堂。家長們對小孩過生日特別重視。
在洛杉磯,普通家庭孩子過生日,家長們總要買些孩子們喜愛的玩具作為生日禮物。在小孩過生日那一天,家里買了好多糖果糕點,把他(她)們的同學和要好的小朋友請來。孩子們快快活活地唱著生日快樂歌,打打鬧鬧蹦蹦跳跳,就算慶賀過了。
現在洛杉磯流行一種“金屋撤寶”的儀式來給孩子過生日。大多是比較富裕的家庭,因為這要花更多的錢,但是非常有趣。
什么叫“金屋撒寶”呢,就是家長們把孩子帶到公園里舉行過生日的儀式。我旁觀過一位美國10多歲的小女孩在肉絲香公園過生日的熱烈場面,那真是妙趣橫生。她的父、母都是美國白領階層的高級知識分子,薪水豐厚。
家長們和他們的親朋好友,首先在肉絲香公園的涼亭四周掛起彩色氣球和五顏六色的紙片,拉起那種指頭大的星星點點的燈泡,吊起金光閃閃的大彩球,老長老長的桌子上擺滿各種吃食和飲料,使亭子里充滿了喜慶的氣氛。
美國人穿衣服比較隨便,不大講究什么時髦和華貴,可這一天所有來祝賀小孩生日的親朋好友,都要穿上新衣服,男人們梳好辮子,不留辮子的把頭梳得油光光的,婦女們更是穿金戴銀搽口紅。小人兒一個個打扮得像美麗的花兒,男孩子們穿得特別整潔。小朋友們有的戴著假面具,有的戴著自己用硬紙片糊的帽子,真是形象各異,色彩多樣。
家長們為過生日的孩子扎了個特制的紙人像。這紙人像如同天宮降下來的仙女,身穿五顏六色光彩奪目的紙片衣服,頭上是烏油油的長辮子,臉上的眼睛和眉毛畫得特別美,還在櫻桃小口上涂了口紅。由親朋好友們七手八腳把紙人像用滑輪吊到老高的樹上,一拉繩子可以牽動紙人像上上下下地升降。過生日的小女孩,手拿一根紅色木棍,眼睛被毛巾蒙著,當紙人像從高空降到離地面較近,女孩子能夠到時,就用棍子打。紙人挨了打又升空,在天上翻筋斗。女孩子有時能打到紙人像,有時打不到。圍觀的人群就爆發出一陣陣歡樂的笑聲,吹口哨,拍巴掌,像啦啦隊一樣為小女孩加油助威。
終于,小女孩一棍子打到紙人像腰中間可以脫鉤的地方,這仙女般的紙人齊腰斷了。上半截仍舊繼續升空,下半截掉下來了。就在紙人像往下掉的時刻,塞在紙人肚子里的糖果、精美的小巧克力和糕點,還有極為昂貴的小玩具,就像落冰雹一樣灑灑拉拉掉下來。這時圍觀的小朋友們一哄而起,跌跌撞撞地沖過去搶。笑的,叫的,吹口哨的,搶不到的小人兒就尖聲嚎哭,好不熱鬧。這就叫“金屋撒寶”。用這種儀式給小孩過生日,是預祝小孩滿腹財寶,將來長大后能發大財。
我去旁觀,當然不是為一個美國小女孩過生日去湊熱鬧,我沒那份童心雅興。可是這次過生日的小女孩,小心眼特別精細,也很講禮貌。因為我懷里抱著小孫女,她就特地拿了兩塊金紙包的小巧克力送到我孫女的小手里,用美麗得像小藍寶石一樣的眸子朝我笑笑,不停地喊“生口油”(英語謝謝),對我參加她的生日典禮表示感謝。
當慶賀生日的人群走完后,我馬快過去把垃圾筒里的空易拉罐撿出來,這是一次可觀的小豐收。
這是一場惡夢。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這樣倒霉,這種晦氣事為什么偏偏降到我頭上。
有些美國人很驕傲,自認為是優等民族,處處比別人強,尤其是對中國人。美國人雖然很富,可是我到洛杉磯后,看到街頭巷尾的所謂流浪漢,也就是中國的要飯化子并不比合肥少。
這一天也是一個美國小孩在肉絲香公園過生日,人去席散之后,我就走過去拾空易拉罐。我剛剛專心一意目不斜視地盯著垃圾筒,聚精會神地把垃圾筒里的易拉罐檢出來,一抬頭,來了很多穿著奇裝異服的男女。他們不像來給小孩過生日的,因為他們中間根本沒有小孩。他們也不是來聚會野餐的,亭子里的桌子上沒有食品。這些人全都拿著照像機,有放在胸前搖動的,有舉在眼睛上照的。給小孩過生日的家長們也照像,但不是這種照法。他們全都把鏡頭對著我,把我弄懵了。我馬快意識到,來者不善,這可能是好萊塢或什么新聞單位,為了嘲笑中國的貧窮落后,需要一個“中國人在美國拾破爛”的鏡頭,所以就找到我頭上了。他們奚落中國貧窮落后不少年月了啊,現在還在嘲笑。我很后悔,不該為貪小利,不顧自己的高干身份,跌了架子,丟盡中國人的臉,使我的祖宗八代在陰曹地府都蒙受恥辱。
我是什么人?在省城合肥時,我有時愛去三孝口棋攤上下圍棋。有些官場的親戚好友就勸我:“我們的老干部老同志,街頭棋攤是三教九流出沒的地方,你這樣身份的人到那種地方去合適嗎?”我聽后很后悔.我怎么老忘了自己的高干身份!按我們的等級制度細細排起來,我太太死后的骨灰匣沒有資格和我放在一起,因為她是差幾個檔次的低干呀。
我闖了大禍了。假如我在洛杉磯拾破爛的鏡頭,出現在電視機的熒屏上,或是在報紙上曝光,那就糟透了。
管它哩,我現在站的不是神州大地,是飄著星條旗的美利堅合眾國土地,我應該用美國的價值觀來對待這件事。墨西哥小老頭當過州長,他不是和我一樣拾破爛?里根登上美國總統的寶座,他的兒子照樣吃救濟,吃救濟的人不拾破爛?在美國,只有窮人和富翁,沒有什么三等九級的身份。如果一位美國總統下臺后很窮,他來洛杉磯拾破爛,誰也不把它當回事,可是在咱們中國不行。
美國人算老幾?他們才多長一點點歷史,有什么優秀的文化傳統,有什么祖傳的精神財富?美國人人情淡如水,只知道拜金,只知道人為財活,鳥為食忙。和我們五千年的文明史相比,一代又一代留下來的遺訓遺風對照對照,那就差遠了。
“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我們知名度最大的老祖宗孔丘圣人教導我們,君子們窮也窮得有骨氣,窮得偉大,窮得不丟架子。可是小人們一窮就“饑寒起盜心”,什么下作的事都做得出來,嗚呼!
我們“安貧樂道”的榜樣就是偉大詩人陶淵明。這位人窮志不窮傲骨傳千古的彭澤縣令“不為五斗米而折腰”。我算啥等人哩,為了3分臭美金的小利,就彎下了自己的身子。我的行為不僅使自己丟了老黨員老干部的身份,給12億中國人每個人臉上都抹了黑,給我們黨造成極不光彩的影響。我越想越后悔,越想越駭怕,想得腦袋迷迷糊糊。
這是什么地方?這不是我常來開會聽報告的省委小禮堂嗎。省委小禮堂里坐滿了廳、局以上干部。省委書記和副書記、省長和副省長以及下屬各部、委、辦的負責同志們全來了。
和我很熟識的郭廳長對我笑問:“老伙計,聽說你在美國當拾寶猴子,嘻嘻。”
郭廳長這一問不打緊,整個小禮堂的高級干部們全用那種高級目光蔑視地看著我,我恨不得鉆地縫。
第九章
麥克小太郎走了。他對石頭說,他本想報考南加州大學的,可他父親要他報考哈佛大學,他只好到波士頓去。
臨走前,麥克小太郎買了些名貴的糕點送給石頭,并孩子氣地動了真情擁抱她。這位小日本說他非常感激這位心地善良的婆婆,對他的關心照料使他終身難忘。麥克小太郎說他大學畢業后還要回到他的祖國,到那時他要把石頭請到日本去做客。說得石頭老淚直淌,親他的腮幫子。石頭像對待自己的親孫子一樣,幫麥克小太郎收拾行裝,還做了幾樣香噴噴的菜為這位中學生送行。
麥克小太郎走后不久,新來的房客是剛從大陸來的女士,小兒科專家,南京人。這位醫生非常想念留在國內的小女孩,一說起她眼睛就潮澀。醫生對我的兩個孫子孫女特別熱心,精細地指導我和石頭如何喂養照料,使兩個小東西又白又胖,誰見誰喜愛。我兒子和盆妞對這位熱心的小兒科專家很感激。
可是一波剛平一浪又起,葉張斯基不見了。他的失蹤不僅使兒子蒙受經濟損失,還給我們全家帶來極大不安。他拖欠了兒子的房租。以往少少向他要錢時,他黃眼珠子瞪得老大要兒子當心點,聲稱自己是不受人惡氣的。
蘇聯解體前,葉張斯基干過克格勃,在中國搞過情報(怪不得他能說一口流利的華語哩),葉張斯基因賭博輸了錢,就詐騙國家巨款,還殺過人,被前蘇聯通緝。他作為反共義士逃到美國來了。
葉張斯基來到洛杉磯后,和一幫子詐騙團伙糾集在一起,搞了個皮包環球開發公司。這家公司一成立,就在報紙、電視臺、廣播電臺大做廣告,說向他們投放的資金,一年之內可賺雙倍的利潤。結果使一些見錢眼開的客戶動心了,特別是一些手頭有存款的老年人,一見這種投資比銀行利息高出好多,就紛紛把錢送上門了。現在這家公司突然宣布破產,公司的資產被查封,有些人員被警方逮捕,葉張斯基不知去向。
過去葉張斯基和克露西小姐的感情真是如膠似漆。就在我眼皮前面,兩個人經常狂熱地摟在一起。克露西說葉張斯基是她的上帝,心目中的彼得大帝,最最親愛的北極熊。從我這個老頭子的旁觀角度看,克露西小姐確實對葉張斯基傾注了真誠的愛情。
葉張斯基所辦的環球開發公司不僅使千千萬萬客戶吃虧,也讓克露西小姐上大當了。她和“最最親愛的北極熊”同居后,把1萬美金的存款交給他,作為向環球開發公司的投資。葉張斯基潛逃時,不僅帶走了克露西小姐的1萬美金,還把她的寶石戒指、金項鏈以及一些貴重物品,一古腦兒劫去了。克露西小姐受騙上當后,氣得跺著腳罵葉張斯基是流氓、惡棍,最骯臟的下流貨,不過任何狠毒的咒罵都無法挽回她的損失。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僅是對中國人說的,也包括美國的克露西小姐。現在克露西不僅被葉張斯基劫走了所有家當,而且失業了。
在美國,一個人失業就意味著斷了咽喉路,這對克露西小姐來說是毀滅性的打擊。現在克露西小姐還經常來找葉張斯基,她身上沒有鑰匙,開不了門,就把門敲得咚咚響。
在夜深人靜的夜晚,我經常看著窗外昏黃的燈光想,葉張斯基能到哪里去呢,他還能去中國嗎?有可能。現在有些國際流竄犯神通大得很,他們口袋里裝著幾個國家的綠卡。對我們家來說,葉張斯基逃向何方并不重要,怕就怕他還在洛杉磯,利用黑社會的洋匪們對我兒子進行報復。
這一天夜里,我正在客廳里想入非非,忽然發現窗外玻璃上有個黑影。因為客廳的燈壞了,我看不清楚,就把臉靠近玻璃看。這一看不得了,我的媽哩,貼在玻璃上的是一張人臉。絕對沒錯,雪白的臉蛋,彎彎的秀眉,長胡子,兩只眼睛滴溜溜地盯著我看。盡管我膽子很大,可在這靜靜深夜里,昏黃的燈光下,這張人臉活像童話里的魔鬼,把我嚇得心亂跳。好在我解放前打過多年仗,見過各種各樣極其恐怖的怕人場面,不信神仙鬼怪。心撲通撲通猛跳一陣之后,我很快恢復了理智,斷定窗外既不是神仙鬼怪,也不是洋匪黑幫。
我咳嗽一聲,大著膽子敲敲窗戶玻璃問:“你要干什么?”
窗戶上的臉既不回答,不動也不走,兩只眼睛仍然盯著我看。因為我不懂英語,就轉過身走到少少房門口,“咚咚”地敲門。又走進自己臥室,推著石頭說:“快起來。”我怕吵醒兩個孫子孫女,踮著腳到廚房打開電燈,用廚房的燈光把客廳照得通明。這時,兩個嬰兒醒了,“哇哇”地啼哭。兒子兒媳和石頭三個人同時問我發生了什么事,全家如臨大敵。
這時我倒像當年在戰場上指揮打仗一樣鎮定下來了。我叫大家不要怕,讓石頭和盆妞燙奶喂孩子,這兩個美國小公民一唱鬧臺戲更使人心煩意亂。可是,當我們全家驚恐地起床后,貼在窗外玻璃上的臉不見了。
我對大家說,一場虛驚。剛才我看到有張人臉貼在窗外玻璃上,問她不答應,我用手勢趕她走她不動,可現在這人臉的影子不見了。
我們正紛紛猜測,忽聽得葉張斯基的門“咚咚”響。聽聲音不像手拍腳踢,而是用什么棍子或磚頭砸的。盆妞說這肯定是克露西,白天她也來過幾次,因為手上沒有鑰匙,就用手打腳踢,這女人有點神經病了。
少少說那不行,他要立即開門出去制止。因為把門搞壞,大房東是要他賠錢的。可是盆妞阻止了他,她認為砸壞門損失一點錢是小事,如果有壞人埋伏在外面,那就上大當了。于是全家一致議決:立即打電話報警。
不大一會,警車聲由遠而近,兩個穿著黑色警服的警察,腰里掛著警棍和手槍出現在我們面前了。
一個年齡稍大的中年警察,向少少詢問葉張斯基住房的時間,拖欠了多少房租,他和克露西是什么關系之后,就去找克露西了。
警察們問克露西為什么要打門,克露西說葉張斯基是惡棍流氓,他欺騙了她的感情,偷走了她的貴重珠寶,騙去了1萬美金。他現在躲在屋里不出來,所以她要把門砸開,找葉張斯基算帳。
才幾天不見,我發現燈光下的克露西小姐猛一下變得蒼老了。她頭發蓬松,衣衫不整,眼神看人直直的,看樣子是神經了。
兩位警察告訴克露西,葉張斯基不在房子里。他因犯了詐騙罪逃到英國倫敦,被國際刑警逮捕了,將要回到美國受審。克露西小姐可以到法庭去控告他,但現在不能砸門。根據美國法律,砸私人住宅的門是犯法的。
克露西小姐一聽葉張斯基在倫敦被逮捕,突然嚎啕大哭,哭得好傷心。還沒等人勸說,她又發出歇斯底里的狂笑。這笑聲比哭更令人同情、心酸。克露西這些反常的表現,使在場人心里憐憫地說:這女人真可憐。
第十章
我是三代貧農的后裔。由于列祖列宗都頭頂一個窮字,使我也沾了窮光。在過去實行越窮越光榮的拜窮主義年代,我的根子最正,出身成分最OK。我雖然參加革命半個多世紀,地位也由過去農村織布放牛變成高級干部,但是窮字好像和我真有緣份,我還在過著窮日子。過窮日子有個好處,就是忘不了窮本,更不會忘記我家祖祖輩輩貧大農們遺傳下來的傳家寶,精打細算過日子。所以我手上始終有把鐵算盤,善能算小帳。
自打我來到美國洛杉磯拾破爛后,每天我都要把拾得的易拉罐點數,能賣多少美金,折成人民幣是多大的數目。我只用了5天的業余時間.就拾得易拉罐1271個,3分錢一只,能賣美金38元1角3分,兌換成人民幣(按我來美前合肥市場流行的1元美金換10元人民幣計算)叁佰捌拾壹元叁角。我所以把人民幣的數目用漢字大寫,是提醒我自己,永遠記住這筆丟人現眼的恥辱帳。
假如我能堅持這種連老命都不顧的狂熱勁頭拾破爛,一個月能弄到2000多塊錢人民幣。2000多塊錢的人民幣在洛杉磯還不夠一個月的房租,可是在中國大陸,5天的業余時間伸伸手彎彎腰,就能撈到這么大的油水,恐怕是很難找到的肥差。可是我咬牙鐵心洗手不干了。當我一伸手摸到口袋里這筆賣破爛的錢時,就像吃肉時吞進了一個蛆,老感到惡心。我必須像徹底打掃衛生一樣把這筆錢花掉,我的心理才能平衡,心緒才能寧靜。
怎么個花法呢?我用手搔著頭不停地問自己。由于我頭發較長,老在手指縫里滑動,我情不自禁地嘆了口長氣,我是該到剃頭店去理一次發了。
如果說,人的眼睛是心靈的窗口,那頭發就是一個人的門面。我雖已古稀之年,臉上像蜘蛛網似的布滿皺紋,視力散光遲鈍;大小老人痣星星點點,可我的一頭青絲卻烏油油的,真得感謝上帝給我個好門面。我對頭發的侍候可謂精心,來美國前,在合肥每月鐵定理兩次發,發乳搽得足足的,對著鏡子一天梳幾次。油光光的小二分頭,誰見了都夸幾句,神氣得很。每天清晨我都要到合肥大西門外的魚花塘邊樹林里做氣功,惹得那些人老心不老的娘們眼神直朝我頭上溜,叫我“小18”。
美國是個高消費國家,樣樣東西比中國貴,我在來美前就知道了。可是洛杉磯的理發價錢,貴得使我大出意料,我來洛杉磯半年多從沒進過理發店,本來打算回國前也不進剃頭店。不洗頭不吹風,就用推子剪一下,你猜多少錢——20美金。20美金就是200元人民幣,這洋葷你開得起?假如我在洛杉磯一個月理兩次發,用人民幣來支付工錢,我的工資就不夠吃飯了,我能做這樣的傻事嗎?
不僅我沒進過理發店,我兒子來洛杉磯好幾年了,他都是對著鏡子自己剪。不僅我兒子沒跨過理發店的大門,我接觸到的中國大陸來洛杉磯的留學生有好多個,他們全都和我兒子一樣自己剪頭發。我剛來洛杉磯感到奇怪,為什么中國大陸來的女學子們都愛留長發,是不是一種時髦?后來我才知道,女士們一跨進理發廳門檻,工錢比男士貴一倍,因此她們只好留長發。說起洛杉磯的醫院和理發店,中國大陸來的留學生們沒有不搖頭的。美國是自由世界,可是中國的學子們在這里連看病理發的自由還沒掙到哩。
我到洛杉磯后也學著給自己理發,可是
不行。自認太笨。沒法子,只好請太太用剪菜根的剪刀給我剪頭發,但她也不比我高明。石頭剪過后的頭發,就像狗啃的一樣,凸一塊豁一塊,我一照鏡子,不知該笑還是該哭。
洛杉磯有一家知名度最大的理發店——好萊塢大明星超豪華美發廳。美國總統克林頓來好萊塢時花200美金在這里理過發,至今他那理發后的彩照還掛在店門前。
我反復考慮,這次理發不進無名小店,干脆到好萊塢大明星美發廳開一次大洋葷。今生今世好不容易來過美國洛杉磯,將來回國后和親朋好友們談起這件事情,面子也光彩些。
我用上流社會的那種大派頭風度,邁著八字步從笑容可掬的克林頓彩照前走過。一進美發廳,哇,好像走進天宮仙女們的化妝室,異香撲鼻,各種各樣的洋字碼化妝品琳瑯滿目,各種各樣的美發彩照使我眼花繚亂。
洛杉磯服務行業的營業員們服務態度都不錯,這種高檔次的美發廳就更加熱情周到。我一進理發店,一位美麗的西洋小姐甜甜地朝我微笑,用文雅的手勢示意我坐在她面前的皮椅上。這時我注意到,大概來這里理發的都是好萊塢大明星、政界顯要或商界的大款大亨,這位女理發員把我也當成富翁了。
理發店檔次不同,價錢當然不一樣。無名小店理一次發20美金,還有更低的,可是好萊塢大明星美發廳明碼標價,不吹風不洗頭,用推子剪一下30美金。我一邊理發,心中算開了小九九,怎么付費。假如我剪過頭后洗頭吹風,標價是50美金,我的賣破爛錢不夠。她就這么推一下,只要30美金,下剩8元1角3分,也就是81元3角人民幣。這數目在大明星大款大亨們手里是九牛一毛的小數目,可我用這筆錢在合肥能買20多斤豬肉。再說,這也是我辛辛苦苦地掙來的啊。
當這位美國女理發員給我用推子剪過頭發,用刷子在我頭上脖子上輕輕地把碎頭發刷去,脫下我身上的擋臟白大褂,準備給我洗頭,吹風,外加好多超級享受時,我站起身整整衣領,極有禮貌地向她表示感謝。
我能從理發員的神態變化中覺察到,她開始一怔,本來以為我是個大富翁,沒想到是個中國的窮老頭。這時我已經拿定主意,一把從口袋里掏出賣易拉罐的錢。我先把30元整數,10元1張的3張票子交到理發員手里。然后笑笑,再把零頭錢全部交她,作為小費。
我終于把這筆臭錢花出去了,頓時感到一陣輕松。
女理發員看看手上的零錢中還有分幣,愣了一下,大概很少有人這樣給小費的。她忽然朝我笑笑,表示感謝,又用優美的手勢,示意我重新坐下。
我又坐到皮椅子上,讓這位西洋理發員給我洗頭,吹風,還搽了點香水。一分錢一分貨,經過女理發員這一加工,我從鏡子里感覺到,我至少年輕了10歲,光彩多了。本來理發洗頭加吹風是50美金,可是這位美國理發員給了我最惠頭待遇,沒要我額外加錢。
我好不輕松愉快地離開好萊塢大明星美發廳,忽然迎面碰上了湯姆斯。這位當過州長的墨西哥小老頭和我初見面時一樣,戴著像美國星條旗做的太陽帽,走起路來嚓嚓嚓,臉上掛著微笑向我致禮。找馬快舉手還禮,心里說,州長先生,拜拜了,從此我們分道揚鑣了。
告別湯姆斯,我忽然百感交集,一陣心酸——我活得太可憐了。
1994年6月6日于洛杉磯
責任編輯孫敘倫鄒正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