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育仁
驟然看來,蕭乾先生的真話似乎迥異于巴老那種陽剛硬朗和澄明透澈;似乎顯得囁嚅、內斂,甚至張惶。可是,當我在這個寒秋之夜,深懷知識分子改不掉的敏感和脆弱,來同時用眼睛和內心觸摸到那些痛定思痛、意蘊幽深的創痕時,我的感受絕不亞于當初讀《隨想錄》時的震嚇和敬慕——因為這是另一種風格的真話,而且是那種頗容易被人誤讀的真話。
這是我讀《未帶地圖的旅人——蕭乾回憶錄》時得到的經驗。鑒于這本書是一個奇異生命的靈魂自白,所以我們不能不帶點兒奇異的念頭來審視審視書中的這些頗不爽快的話——
首先我得將該書《重見陽光》這一章里有關“真話”的意見介紹給自己,以防出錯。作者說:“……對于巴金所提倡的說真話,我既由衷擁護,又從實際出發而有所保留。我再也不求講個痛快而執筆了。我為自己劃了條線。我只敢在勉強允許的范圍內,盡量說真話。”這段話十分怪異,除了我自己長期享用外,還打算推薦給其他渴望分享的人們——怪異的真話畢竟還是真話,急用先學,隨時可帶著防身(?)。
而在另一章:《我回來落戶了》當中,蕭先生向我們講了一個“文革”中的恐怖故事,無奈他作了這個恐怖故事的反派主角——被誣為“反動刊物”《新路》的骨干。在嚴訊威逼下他“折騰一宿”后痛痛快快地“在謊言上畫了押”。糟糕的是多年后有位女同志告訴他說,“她被威脅說,不肯簽字就活埋,但她寧死也不肯……”而怯懦的蕭先生竟不如一個弱女子。他當時抱的是這樣一種不太健康的心態:“潔若(蕭夫人)下放了,我再有個三長兩短,為客觀真理而殉了難,三個孩子可怎么辦?”更加糟糕是他連“知錯就改”的古訓都不懂,還要繼續讓自己難堪,“盡管我鄙視自己的怯懦,至今我仍認為,假使歷史重演,在那情景下,我依然也只能硬了頭皮去簽。不舉白旗,火焰就會變本加厲地撲過來。”抄著這些話,連我都為蕭先生感到不好意思。不過,我又反問自己:“你可以這樣做,但你膽敢這樣向大伙說嗎?”——好喝阮籍的酒,酷愛說嵇康的話,這就是我們和蕭先生的極大差距;他既不是阮籍,也不是嵇康!實在不好歸類。說實話,前兩天我在錄像廳看《辛德勒名單》的鐳射時,眼前就分明
這本書的最后蕭先生本來沒有必要這么寫:“當前知識分子和黨‘和平共處了。就是說,黨寬容了,知識分子也懂得了分寸。這不是理想的最高境界,還有待一步步親密,得一步步地來。已故領袖毛澤東是位干了大量糊涂事的明白人……但愿在新形勢下,能按‘兩論(指《實踐論》和《矛盾論》——引者注)辦事。”這段話加以吹求不免有語病:其一,“和平共處”是我國的外交政策,不宜亂套內交;其二,知識分子早已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分寸”云云就太見外了;其三,將“境界說”挪用到公共關系學上也不恰當……看來,說真話又要合乎邏輯真難。
本來巴金先生關于建立“文革”博物館的倡議已被人們懸置不提,就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無奈,說真話的蕭先生卻偏要舊事重提。他敘述道,“一九八四年訪問西德之后,《人民日報》又連載了我的《歐洲冥想錄》,我在《“永志不忘”之二》一節中建議:為‘文革那場史無前例的災難修個永久性的紀念館,那是重訪達豪集中營之后受到的啟發。老友巴金則在《隨想錄》中,兩次寫專文……我們都是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蕭先生自己不是說過“我再也不求‘講個痛快而執筆了”嗎?為何記性竟如此之差呢?
曾有人跟巴老較勁說,“真話不等于真理”——這話確實不好對付。不過,真話畢竟包孕著美善的因子吧?那么,它與真理間的距離就絕不會比假話和謊言還更遠;即或是像蕭先生說的那種初看并不讓我們覺得美善的真話。
(《未帶地圖的旅人——蕭乾回憶錄》,蕭乾著,中國文聯出版公司一九九一年九月版,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