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政通
國外弘揚中國哲學六十年的陳榮捷先生
白鹿薪傳一代宗/流行直到海之東
何期千載檀山月/也照匡廬洞里風
白鹿原指白鹿洞書院,位于江西星子縣東北廬山五老峰下,四山環(huán)抱,風景清邃。最早為唐代李渤所居,因從游者眾,遂立
要進一步了解詩中涵義,有必要對陳氏的生平先有些認識。他是廣東開平縣人,一九○一年在此出生。父名斗南,原業(yè)木工,二十七歲時(一八八一)赴美,在俄亥俄州開設洗衣館,一九一二年返鄉(xiāng),筑寶源坊新居。
榮捷先生五歲于私塾開蒙,十四歲附讀于本縣之譚氏學堂,十五歲改讀廣州嶺南學堂小學部七年級,十八歲曾參加廣州“五四”學生運動,二十三歲畢業(yè)于嶺南大學(中山大學前身),隨即放洋入美國哈佛大學,先修英國文學,翌年改入哲學系,一九二九年,二十八歲獲博士學位。是年九月,應母校嶺南大學之聘為哲學教授,一年后并兼教務長職。
一九三五年秋,陳氏應夏威夷大學之邀,前往講授中國哲學,不意從此踏入人生新的歷程。國內于“七七”事變后,全面抗戰(zhàn),遂由訪問教授改為專任,至珍珠港事變爆發(fā),夏大暫停,其時中國半壁江山,已蹂躪于日本鐵蹄之下,報國無門。旋應美國新罕布夏州常春藤盟校之一的達慕思學院,聘為中國文化與哲學教授,直至一九六六年退休,其間,曾任該校文科主任,后又贈以人文榮譽博士。退休后,各著名大學爭聘,終決定前往賓州匹茲堡市徹談慕女子學院就講座教授之職,是因此校無須負行政責任,有較充裕的時間從事著作,且校園風氣自由,環(huán)境幽靜清美,酷似嶺南與達慕思。任期一延再延,直至一九八二年方二度退休,并贈予榮譽教授。
除長期任教于達慕思和徹談慕之外,一九四七年后,曾七度重返夏威夷大學暑期教學。此外,與哥倫比亞大學的關系也特深,哥大教授狄培瑞與陳氏,不但維持數(shù)十年的友誼,在研究與教學方面也合作無間,畢生為推展中國思想的工作,不遺余力。陳氏數(shù)度至哥大任訪問教授,二度退休后,仍一直在哥大講授中國思想。一九八二年,陳氏回憶,經過數(shù)十載的努力,理學所以能在美國逐漸流行,“此中大原動力乃哥倫比亞大學東方思想教授狄培瑞博士,彼之不斷提倡與我等三十余年之合作,頗覺有成”。(《朱學論集》序)
除與狄培瑞合作,在中西文化溝通方面,由陳氏直接主持或參與的工作,是經由各種不同的方式,爭取一切可能的機會在進行,下面列舉其中主要的幾項:(一)一九三九年在夏威夷大學任教期間,伙同國際哲學界知名之士三五人創(chuàng)設“東西哲學家會議”,到一九八九年,已舉辦六次,每次集世界哲學家于一堂,專討論東西哲學,為了可以充分溝通,前三次的會期,有六星期之久,中國哲學家除陳氏之外,胡適、方東美、吳經熊、唐君毅、牟宗三、梅貽寶、謝幼偉等,都曾先后出席。(二)一九四九年,應“美國學術團體聯(lián)合會”之邀,擔任宗教歷史巡迥演講,曾在哥倫比亞、康乃爾、芝加哥、多倫多等大學講中國宗教,強調中國宗教應分民間宗教與文人宗教兩個層次,后者以馮友蘭、熊十力為例,西方提及熊氏者,此為第一次。這一系列的講詞,旋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部刊行,書名《現(xiàn)代中國宗教之趨勢》(Religious Trends in Modern China),有德文、日文、西班牙文等譯本流傳于世。(三)一九五0年起,任“美國學術團體聯(lián)合會中國思想委員會”委員三年,又任《東西哲學》季刊編委十七年。(四)一九六○年起連續(xù)六年為《大英百科全書》撰中國哲學篇及儒家、道家、理學等篇。其他百科全書中國哲學部分,幾全由其執(zhí)筆。(五)一九六三年世界哲學界聯(lián)合編輯哲學百科全書,共八冊,五百萬字,以世界哲學權威七十余人為編輯委員。書中特設中國哲學一門,邀陳氏為主編,除自撰中國哲學簡史、朱子、二程、王陽明等專篇之外,另請我國旅美哲學專家張君勱、梅貽寶、施友忠、謝扶雅、柳無忌等人,分任其他各篇。外人之重視中國哲學,此為前所未有。該書于一九六七年出版。(六)一九七二年,開始為紐約州教育廳中國哲學宗教計劃,編大學教材,至一九七七年止。(七)一九七四年,與各大學同行約四十八人創(chuàng)立“美國宗教學會”。(八)一九七五年于任哥倫比亞大學訪問教授期間,又兼“美國東部理學研究組”主席四年。此組集合美東各大學講授宋明理學或相關之科目者,于哥大每月一次,獻文討論。(九)一九八0年當選為“亞洲與比較哲學學會”會長。
在學術上要成為一代宗師,以上的活動只能算是輔助性的條件,其基要條件要靠學術著作的成就。榮捷先生的著作可分為兩大類,一是中國哲學經典的英譯,一是中國哲學思想的研究。經典英譯之書有:(1)王陽明《傳習錄》。(2)《老子》。(3)惠能《六祖壇經》。(4)《中國哲學資料書》。(5)朱熹編《近思錄》。(6)《王弼老子注》(與瑞士ArianeRump博士合譯并注)。(7)陳淳《北溪字義》。值得注意的是,陳氏英譯,不只是譯文而已,為了推闡中國思想于歐美,為了方便讀者,凡與所譯之書可能相關而又必要的知識,以及能增進讀者對經典有全面了解者,無不悉備。以英譯《近思錄》為例,除原文六百二十二條之外,有長篇引言詳述《近思錄》編纂及譯注之經過,并選譯朱子有關之言及宋、明、清儒,與朝鮮、日本注家評論共六百余條,另有附錄《近思錄》選語統(tǒng)計表,《近思錄》選語來源考,中、日、韓注釋百余種,與后來仿造《近思錄》選輯之書二十二種的書目。其艱難猶不止此,于譯文中還要做到“有詞必釋,有名必傳,有引必溯其源”。歷代哲學家所使用的名詞雖相同,但往往賦予不同的涵義,因此有必要隨文加以解釋。“有名必傳”者,是對書中人名,必一一加注其生平。最困難煩人的工作,恐怕是在“有引必溯其源”,為了一句引語,有時翻遍千百頁,仍未必能找到答案。自十九世紀中西交會以來,翻譯中國經典的學者多矣,在譯文之外,而能不畏艱巨,多方面從事學術加工如陳氏者,可謂絕無,一部英譯之書,能具有學術價值者,其故亦在此。
在所有英譯著作中,規(guī)模最大(八四六頁)、工時最久、影響最廣的,是《中國哲學資料書》。此書動念于四十年代初仍在夏威夷大學執(zhí)教時,因有感于西方學界對中國思想的了解,仍局限于上古時期,一直毫無進展,故決定編譯一部從孔子以前的人文精神的發(fā)展,到現(xiàn)代的張東蓀、熊十力與馮友蘭,把上下數(shù)千年中國哲學的源流完整地呈現(xiàn)。編譯伊始,因忙于教學與在美國各地做抗戰(zhàn)建國之演講,時作時輟,延至二十年后才完成。此書自一九六三年出版后,一時佳評如潮,風行歐美各國,至今三十年,無可取代者。
榮捷先生編譯此書時,自定以下七項原則:(1)盡量參讀各種經典注疏;(2)所有的中國哲學的名詞必須加以解釋;(3)所有的專有名詞如“五常”等,都必須詳舉其內容;(4)所有引用書籍或論文,均譯其意為英文;(5)所有地名或人名,均加考證或說明;(6)所有原典之引文,盡量追溯其出處;(7)對經典中若干重要章句,均指出它在中國哲學史上的重要性。以第一項工作為例,僅老子部分,便參考歷代注釋三百種以上,莊子也超過百種。至于《論語》難解之處,也使歷代重要注釋并列,一則可使讀者知各家義解之紛歧,再則也可知儒家思想之發(fā)展。同時,為了使讀者得知我國思想之承先啟后、古今一貫,而就原典中引文一一溯其原始,就多達九百余條,單單這一項工作,就真不知要花去多少心血,難怪作者自己,有時也不免有“海底撈針,無從入手”之嘆。中國哲學史料,真是浩如煙海,即使做資料匯編,已是不易,而此書“之選材目的在能使成一家之思想統(tǒng)系”,如未對一家思想融會貫通、別具眼力,是做不到的。
英文版的《中國哲學資料書》,近年來在黃俊杰教授主持下,由萬先法,楊儒賓、朱榮貴、吳有能諸先生之通力合作,譯為中文,中文版書名改為《中國哲學文獻選編》,已于一九九三年在臺北出版。中文版除將三千余條注文全譯外,對古代部分(一——十九章)又增“譯注”和“譯者案”,增加譯注是為了替讀古典困難的讀者著想,譯者案語則多采自陳氏其他著作,使讀中文版的讀者,較原著更能完整地了解陳氏關于中國哲學的整體見解。一部英譯的中國哲學資料書,又再回譯成中文,這種例子極為罕見,這當然不只是為了其選材精審,而是因為它的注釋具有學術價值。
英譯中國典籍之外,另一類的著作,是中國哲學思想的研究,包括英文與中文,英文的除前文提過的《現(xiàn)代中國宗教之趨勢》,還有《中國哲學大綱與附注書目》、《陳榮捷哲學論文集》(此書為陳氏達慕思大學同事陳澄之先生所編,內有中文論文九篇)、《朱子的生活與思想》。中文的有《王陽明與禪》(此書初版于一九七三年,乃由《陳榮捷哲學論文集》中抽出單行,在臺北再版多次,一九八四年重印時,又增加論文六篇)、《王陽明傳習錄譯注集評》(此書是就英譯《傳習錄》增益注疏而成,書首又增《概說》一文,略述《傳習錄》歷史、版本與評注,書末則附錄《從朱子晚年定論看陽明之于朱子》一文)、《朱學論集》、《朱子門人》、《朱子新探索》、《朱熹》。
一九八四年,榮捷先生在臺灣清華大學主辦的“中國思想史國際研討會”上,以《海外講授中國哲學五十年》為題,發(fā)表主題演講,他將自己在國外弘揚中國哲學的歷程分為四個時期:(1)一九三五至一九六二為介紹中國思想時期;(2)一九六二至一九七二為翻譯中國經典時期;(3)一九七二至一九八二為討論中國哲學范疇時期;(4)一九八二年以后為推闡朱子學研究時期。一生專治中國哲學,在世界各國的會議與專刊上,曾發(fā)表中、英、日文論文一百三十八篇,而朱子學則為一生學術生涯的最后匯聚之點,也使他的學術成就達到最高峰。一九八二年以后出版的四本朱子學研究的書,共兩千余頁,約一百五十萬言,絕大部分為八十歲以后所寫,其活力、其勤奮、其認真,為今之年輕學者所不及。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聯(lián)合國為增進各國之間互相了解,發(fā)起編聯(lián)合國叢書,每國一書介紹其歷史文化,中國一本由曾在上海滬江大學任教,戰(zhàn)后任芝加哥大學歷史教授的H.F MacNair主編,一九四六年陳氏應其邀請,為撰理學與當代中國哲學兩章,其中包括朱子思想專篇,此為陳氏介紹朱子給西方最早之作。一九六三年出版的《中國哲學資料書》第三十四章是《集大成的朱熹》,開宗明義便說:“在中國思想上,除了孔、孟、老、莊以外,沒有人像朱熹產生過這么大的影響。朱子給儒家一種新意義,數(shù)世紀以來,不僅支配了中國思想,即韓國及日本的思想,亦屬如此”(據中文版譯文)。一九七三年發(fā)表《朱熹集新儒學之大成》英文論文(由萬先法先生中譯,已收入《朱學論集》),一九九一年為《中國哲學資料書》中文版寫序,他說:“朱子不特集宋學之大成,而亦集中哲全部之大成”。朱熹在中國哲學史上的地位既如此崇高,這應是他到垂暮之年,仍以無比的熱情從事朱學研究的原因。
《朱學論集》共收文十五篇,其中不乏為朱學研究開辟新領域之作,如《朱子之宗教實踐》一文,即跳出一般宗教思想的討論,直入日常生活之中,抉發(fā)其具體的宗教經驗,探討其宗教信仰對實際行為的影響,以論證朱子“實一最虔敬而富有宗教熱誠之人”。儒家之作為宗教,何以與其他宗教不同,此文已有明確的答案。又如《朱子固窮》一文,實是從少人注意的一個特定視角,討論朱子的道德實踐。道德理想能表現(xiàn)在具體生活的言行相顧的道德實踐上,才是傳統(tǒng)儒家的真命脈。朱子之所以能影響數(shù)百年,不完全是因為他注《四書》、倡道統(tǒng)、興博學,更重要的是,他在具體生活中為儒家理想的實踐,做了活的見證。《自序》中對內容做了提要之后,他說:“以上諸篇,不敢云有何創(chuàng)見,只是留學(亦教亦學,居美四十余載仍是留)讀書所得而已。目的為申述朱子,不在宣傳,亦不事辯護。以朱釋朱,不用西洋名詞或觀念,不愿以洋冠洋服加諸朱子也。”這是真正的學術態(tài)度,對那些喜以西方觀念做比附,喜用西方理論硬套中國思想的人,應有啟發(fā),檢討一下是否在不自覺中,仍殘留著殖民地心態(tài)。
關于朱子門人,已往雖有數(shù)種專著,“然皆從夸耀朱門出發(fā),錯誤百出”。《朱子門人》一書詳考朱門弟子,足稱門人者達四百六十七人,并從其地理之分布、社會背景、對政權之反應,與程(伊川)門王(陽明)門之比較,以及對朱學發(fā)展之貢獻等方面,探討朱門的特色及其在思想史上的意義。作者自謂“希于研究朱門,別開生面也”,毫不夸張。
《朱子新探索》一書長達八百四十頁,文一百二十六篇,內容從哲學性的命、體用、天理人欲、尊德性、知行合一、哲學范疇,到日常生活的幽默、酒興、高歌、世俗信仰,到代表文人素養(yǎng)的墨跡、聯(lián)語、繪畫,也討論了朱子對婦女的態(tài)度,朱子與僧、道的關系,和朱、陸私交,使一般對朱子的刻板印象改觀,方面之廣,不啻是朱子的百科全書,為朱子研究開無數(shù)法門。
《朱熹》一書,乃應我與傅偉勛教授合作主編的《世界哲學家叢書》之請而寫,時已八十八歲,而文字表達依舊簡明扼要,思路十分清晰,仍保持廣征博引,言必有據的一貫風格。全書分思想、事功、交游與傳播四部分,共十九章。就內容言,是對一生的朱子研究做了系統(tǒng)的綜述;就研究歷程而言,這已是他朱子研究的最后定見。
一九七七年,陳氏作詩回顧在美的教學生涯,有“一廿載孤鳴沙漠中,誰知理學忽然紅”之句。在《朱學論集》序文中自注“所謂廿載,實三四十載。至謂忽然而紅,則指此十年來之理學哲學博士論文多篇,理學會議數(shù)次,理學專書多本而言,從本書第十五篇《歐美之朱子學》所述可見一斑”。嗣后數(shù)年,美國學者每有朱子會議之議,然未見實行。到一九八○年,陳氏當選為“亞洲與比較哲學學會”會長,時機成熟,夏威夷老友航界領袖程慶和博士又自愿代為籌款(程氏曾負責兩次“東西哲學家會議”經費),于是于一九八二年七月在夏威夷東西文化中心召開了“國際朱子學會議”。為了使東西方的朱子研究開一新頁,陳氏為這次會議付出極大的心力,從決定邀請學者名單、發(fā)邀請函、催論文稿、到主持十天的會議,以及會后的出版會議論文集(英文版),大部分工作,皆獨力承擔。
朱子會議有若干特色:(1)東西語言受同等重視,宣讀論文皆有翻譯;(2)中、日、韓論文,皆由學者自備英譯全文;(3)四十位提論文的學者之外,尚有青年學者三十余人,俱為正式會員,老中青三代學者共聚一堂,共同討論,同游共膳;除二十八場論文發(fā)表會,另為年青學者開研習會三次;(4)會中東西人士各半,大陸與臺灣學者均為七人(一九四九年后首次學術交流),會員來自世界各地,但“會議進行順適出乎意料之外”。
在會議論文中,陳氏認為有關朱子之《仁說》、《玉山講義》、經權、朱子與胡宏、朱子之宗教地位、朱子興教育、書院、鄉(xiāng)約、太極并非朱子中心思想的幾篇,確實別開生面。會議期間,陳氏在夏威夷大學大禮堂做了一次公開演講,既生動又活潑,表情豐富,動作頻頻,又講又演,內容通俗而充滿趣味,帶來滿堂歡笑。陳氏在會中為了和馮友蘭先生之詩,就原韻也賦了一首:“朱學大成皆有宗,鳶飛魚躍又徂東,中西日韓天國會,恍如夢里坐春風”(夏威夷有天堂之稱)。這次會議帶給他心靈的愉悅與滿足,可以想見。
夏威夷的朱子會議,在國內起了連鎖效應,一九八七、一九九○、一九九二,在廈門、福建武夷山、臺北中央研究院,都分別召開了國際朱熹會議,陳氏不辭辛勞,每次皆應邀出席,并發(fā)表主題演講。十多年的推闡,果然使朱子成為當代顯學。一九九二年來臺北時健康已不佳,須輪椅代步,離臺時由哥大及門弟子朱榮貴博士隨行照料,清晨我獨自一人趕赴機場話別,朱博士為我們攝影留念,心想這大概是我們最后相見了。陳氏于一九九四年八月十二日病逝于美國賓州匹茲堡,距九十三歲生日只差六天。陳氏不能算是一流哲學家,但對中學西傳的功績,無人能及,也是學術工作者的典范。
附注:本文有關陳榮捷先生生平,是參考陳澄之輯《廣東開平陳榮捷先生年譜》,收入《王陽明與禪》。其余則參考陳氏的七部中文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