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振華
就我所知,在大陸的出版物中,《理性的浪漫——金岳霖的生活及其哲學》是第一本試圖全面把握金岳霖的思想體系的專著,在“形上關切”、“知識分析”和“邏輯意識”的標題下,作者對金岳霖元學、知識論和邏輯思想分別作了評述。
一八四○年以來,作為時代的中心課題,“古今中西之爭”在社會文化的各個領域都有所體現。就金岳霖的哲學而言,作者的基本看法是,邏輯和知識論所反映的是現代西方哲學的精神,元學則試圖結合中西哲學,并復興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神價值。相對來說,金岳霖的思想和西方哲學的關系是比較明顯的,但和中國傳統哲學的關系,就不像“新理學”、“新心學”和“新唯識論”等那樣有著接著某家某說講的清晰跡象。自然,這對研究者是一個挑戰,可貴的是,作者并不畏難。在評述其元學思想的過程中,作者對道、式和能、變和動、幾和數、運和命、理和勢、情和性、體和用、無極和太極等范疇在《論道》中的用法與它們在傳統哲學中的意義一一作了細致的辨析(式和能是二個新造的術語,它們對應于傳統哲學中的理和氣),認為前者和后者既有相通之處,也有所損益,從而論證了《論道》和傳統哲學的繼承和創新關系。問題是,金岳霖的邏輯學和知識論與傳統哲學是否就全無干系?
和成千上萬的舊知識分子一樣,解放以后,金岳霖就要面臨一個楊繹所謂的“洗澡”問題。對于金岳霖的轉向,作者認為其中既有強迫的一面,也有真誠的、自覺自愿的一面,因為他把建立統一、獨立、富強、自由、民主的中國的政治理想寄托在共產黨身上。應該說,這樣的分析是符合事實的,但對于一個哲學家來說,僅僅給出一個政治上的解釋是不充分的。在我看來,金岳霖的轉變勿寧還有更為內在的學理上的根據,他的實在主義本來就接近唯物論,因此,他之信奉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論不應該是太違心、太勉強的,而且,不獨金岳霖為然,清華實在論學派的其他成員如馮友蘭、張申府、張岱年等人似乎都有類似的情形。
還可以提出討論的一個問題是如何看待金岳霖解放以后的哲學工作??偟恼f來,由于大氣候的影響,其理論創造力是大為衰竭了,但作為一個慎思明辨的智者,他畢竟還有不少嚴肅的思考。因此,我不能同意張中行先生《為魏公藏拙》一文(載《讀書》一九九一年第二期)對金岳霖后期的主要著作《羅素哲學》(生前未出版)的評價,在張先生看來,此書簡直一無是處,根本沒有刊行之必要。由于時代的局限,《羅素哲學》確實受到極左思潮的影響,甚至還比較嚴重,但僅僅看到這一點不算高明,死扭住不放更是缺乏歷史的寬容的表現。認真讀過《羅素哲學》的人都會認識到,此書不僅對羅素思想的紹述和評價有相當的深度,而且也標志著金岳霖自身哲學思想發展的一個新的高度。在感覺論上,其藍本因和復制果的理論是對《知識論》的正覺說的發展;在邏輯哲學上,他對形式邏輯基本規律的客觀基礎的探討(對此,金岳霖還寫有專文,即一九六二年的《客觀事實的確實性和形式邏輯的頭三條基本規律》),是對《論道》中把式視為邏輯的泉源的思想的揚棄。因此,整理出版金先生的這本遺著實在是一樁值得嘉許的事體。擴而言之,在解放以后的相當長時期內,由于沒有處理好學術和政治的關系,中國的學術事業倍受摧折,對此我們都有沉痛的記憶,但這并不意味著期間沒有一點有價值的學術積累,這里需要的是發現的眼睛,而不是虛無主義的情緒,因為,它不是建設性的。
(《理性的浪漫——金岳霖的生活及其哲學》,王中江著,河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十二月版,11.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