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穎
“中西文化交流流出的是古代文化,流入的是西方近代文化”,而這“流出”的工作不少是由西方傳教士完成的。
最近看到湖南出版社出版的“漢英對照中國古典名著叢書”,有兩種——《漢英四書》、《周易》采用的是傳教士兼漢學家理雅各的舊譯。理雅各通常被看作是十九世紀英國最重要的中國學家。他以傳教開始其生平的第一個活動時期,東來后一邊傳教一邊研究中國典籍,從而開始了他生平的第二個時期,一八六一-一八八六年間出版多卷本的《中國經典》,包括《論語》、《大學》、《中庸》、《孟子》、《春秋》、《禮記》、《書經》、《孝經》、《易經》、《詩經》、《道德經》、《莊子》。由于譯介中國經典的成功,造成了理雅各作為中國學家生涯的第三階段,即十九世紀七十年代以后創設并主持牛津大學中國學講座。因此,理雅各可算是近代中西文化交流中一個重要的人物,其所譯各書也是一些重要的巨著。因為這里面包藏了極其豐富的內容。
一八五八年,理雅各計劃將“四書五經”譯成英文,并擬各附原文,注釋及長篇緒論。這是一宏大的計劃,完成它的過程中,困難之大、之多是很自然的。
首先是語言文字的障礙。其次是經費的拮據。更為具體的是理雅各還要一手操辦從印刷原料的購置到書籍發行的各項具體事務,包括承受這一過程中的意外損失。《中國經典》的印刷所用的紙、墨、包裝材料等均需從英國購置。由于香港原材料的缺乏,書的裝幀無法統一,這是一大心病。而萬里販紙墨也并不安全。一次,裝載著他所有的印刷用紙和油墨的船在離香港港不遠處觸礁沉沒,他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承受這一打擊。
書終于印了出來,發行更是一頭痛的問題。香港及東南亞無英國書商,理雅各只能請求百貨店、雜貨店老板為他代銷,或者托教會中的朋友銷售。
這是西方傳教士譯介中國典籍中不大為人注意的一幕。本來,這項工作是適應中國本土文化的努力之一,目的在政治、商務和文化的征服。正如理雅各所說:“出于同中國的政治、宗教和商務的關系。”英報的社論更加具體:“我們在東方,特別在中國的利益,超過了所有其他歐洲國家加在一起的利益,但在研究東方語言和文獻方面卻做得很少。……這方面少做或者不做,甚至從商業觀點來看,也是難以理解的。”這里又出現了歷史上常見的種豆得瓜現象:理雅各致力于傳教,但卻給自己造成了第二種身分——中國文化的傳播者和研究者。這過程本身,富含了歷史和文化意義,這里面交織著世界性現代工業文明和傳統區域性的古典文明的矛盾,西方基督教文化傳統與東方儒家傳統的沖突與融合。費正清教授把近代東西方的交流分為兩個對立面:一邊是不惜使用武力的世界范圍的擴張主義,一邊是不顧時勢的世界范圍的自我中心論。這兩種文化觀都失敗了,但卻得到可貴的補償,這種補償之一就是東西方文化的再度撞擊、交匯和互相研究。在中國,這種研究表現為救國圖強的“西學東漸”,在西方,這種研究促成了作為一門科學的國外中國學的正式誕生。理雅各便是這一時期出現的重要中國學家。
一般說來,理雅各的譯風是學者化的,用六字概括即:冗長、呆板、如實。這種譯風,在某些著作的翻譯上很成功,如《書經》、《周易》,與原文的風格比較一致,但在某些著作的翻譯上,則讓人讀來費力。如他將《孟子》中一句譯成:Opportunitiesoftime(vouch-safedby)Heavenarenotequaltoadvantagesofsituation(af-fordedby)theEartharenotequalto(theunionarising from)theaccordofmen。”這完全是依字直譯,孟子只用了十二個中文便簡潔地表達了出來:“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又如,他用維多利亞時代冗長累贅的詞句來譯《詩經》中簡樸的詩行,譯文顯得拘泥。如《關睢》前兩句:Hark!fromtheisletinthestreamthevoice/Of the fish-hawks that oer theirnest rejoice!/From them ourthoughts to the young lady go,/Modest and virtuous,1oth her-self to show./Where could befound,to share our princesstate,/So fair, sovirtuous,andso fit a mare?難怪林語堂認為,理譯詩經缺乏詩味,卻不致錯譯。這一點,理氏并非不知道,但他堅持如此。一八九二年他為《中國經典》第一卷重版所作的序中寫道:“譯者曾欲以簡潔活潑之文體重譯此書。惟鑒于本人翻譯之目的素為忠于原作,而非崇尚文采,乃決定維持原譯;此并非否定雅致地道譯語之價值,而是相信現譯仍可兼顧翻譯之正確性與文體之可讀性也。”因此,辜鴻銘認為理氏缺乏“文學感受性”,“乃一博大漢學家而已”。
以個人的力量,歷二十余年的時光,完成中國儒家主要經典的翻譯,這種獻身精神和巨大的功績,是不會被人忘卻的。
(《漢英四書》,湖南出版社一九九二年五月版,17.50元;《漢英周易》,一九九三年十二月版,18.1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