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良
聯語大約由律詩的對仗句子發展而來,獨立成為一種文學體裁。這情況很像日本文學史上的俳句,由連歌首句獨立出來。二者皆附庸蔚為大國,成為廣大群眾喜聞樂見的文學形式。昔年陳寅恪先生很重視對對子,認為它可以測試學生國文水平。所以三十年代清華大學新生入學國文試題中,有過“孫行者”(本科)和“墨西哥”(研究院)兩個上聯,要求考生對出下聯。近者季羨林先生訪問韓國,回來告訴我,韓國學人宴會上喜歡以漢文對對子代替吟詩酬唱,可以說又為聯語開發了一種新用場。
《學林漫錄》初集所載已故劉葉秋先生《藝苑叢談》文中,有“聯圣大方”條。一九八五年,我在《學林漫錄》第十集中寫了《也記聯圣大方》小文,但恨對于大方先生平生事跡所知太少,未能發潛德之幽光,十年以來于心耿耿。以后從大方先生的后人了解到一些情況,近又承卞孝萱先生盛情,以所輯《民國碑傳集》中閔爾昌氏撰《方地山傳》見示,于是這位聯圣的生平大略可知,因亟寫此《再記》,以了宿愿,并紀念先生逝世六十周年。
大方先生(一八七一——一九三四)名爾謙,字地山,一字無隅,自號大方。原籍安徽歙縣,生于揚州。考取秀才后鄉試屢次不中,十七八歲時即教私塾,后替親戚經理鹽務。一九○五年,入天津《津報》館,“主撰論說,斟酌時宜,詞意精警”(閔傳,以下引文同)。袁世凱時任直隸總督,延入幕府,擔任其子克文等的塾師,兼在北洋客籍學堂、法政學堂講授文史課程。一九○九年以后,新設鹽政督辦處,任總務廳坐辦。“長官以君熟于產銷榷課之法,頗資贊畫。”入民國后,任財政部參事上行走。據家屬見告,先生反對袁世凱稱帝,拒不參加籌安會,得罪了袁氏,從此遂棄職家居,表現了正直的知識分子的氣節。
先生“喜聚書,嗜博覽,名槧舊抄,高價購求,皆不少吝”。“藏唐人寫經、明清人書畫甚夥,長卷短冊,駢羅幾席間。古代泉幣尤多精品,累累貫串,終日佩帶,不離其身。”關于大方先生的泉幣之學,王貴忱先生有精到敘述,見《中國錢幣》一九九二年第一期所載《錢幣學家方地山軼聞》。
大方先生為先伯父梅泉先生摯友,長于先父叔
大方先生為先父書扇甚多,其內容多為談泉之小品及所撰聯語掌故,間有詩句,可從而窺見其為人及交游。此類文物頗富學術史料價值,我曾移錄了全部內容,談泉各條皆提供給王貴忱先生,現將其他內容略作介紹。
有一扇面所寫如下:“‘數當世德星,我輩覺太丘道廣;論前朝公子,諸郎比湖海能文。右聯語壽陳伯言丈。因師曾、彥通兄弟皆有文詞,故以比其年。今師曾已死,偶為叔
聯語的上下聯中各嵌入姓氏、名字或有關詞語為對仗,是前人撰聯喜用的方式。嵌入的字或詞要求與上下文混然一體,不著痕跡,而上下聯相對又必須天衣無縫,絲絲入扣。大方先生所寫扇面,不少內容是贈妓聯。舊社會妓女多以風花雪月取名,等于給嵌字對聯提供主題。大方先生在扇面上所寫贈妓聯語,未必真正書寫相贈,以供懸掛,而是借名發揮,以馳騁才華,發抒情感。例如嵌“微云”二字聯云:“微聞環再
先生書扇中有懷念故人或贈友朋詩句。如《書寒云所積吳彥復尺牘后》:“訪鄰尋里成今昔,河北重來涕淚多。短紙依依時及我,攤泉為爾幾摩挲。”又《贈陳六》:“綿綿七世舊家子,咄咄一編新語林。斗室笑談關世變,欲捫聯舌又逢君。”
閔爾昌氏所撰傳中稱先生“閱世既深,不免與俗浮沉,縱意所適,以寓其抑塞不平之氣”。我所見先生書扇詩句,亦恰能證成閔氏之語。如“《元二之際蟄居津門自嘲》:先生休矣復何如,出或無車食有魚。近市一樓天地窄,時還讀我線裝書。此十年前所為詩,叔
我在《也記》文中,曾根據傳聞舉大方先生所作“無情對”。后讀李伯元《南亭四話》中莊諧聯話條,已載“樹已半空”聯語,知非出大方之手。猶如關于昆明避日本轟炸之聯語“見機而作,入土為安”,自來傳為陳寅恪先生口占,其實據云出于盧前(冀野)先生也。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八日寫成,記于美國喬治亞州之低凱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