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翔
“除了仁慈以外,
我不承認還有什么
優越的標記。”
我曾經醉心于虛無縹渺的“詩思”,也頗為執著地追求過人生的“超功利”境界。那是因為我并未走出“象牙之塔”的緣故。我自然而然地承襲了中國傳統中很能贏得叫好聲的一脈,比如“超脫”,比如“逍遙”。
如果我一輩子呆在書宅里,或許真的會把這條路走到底。然而不能夠。我是一個記者,這身分注定我必須接觸身外眾多的生命。我將目擊一些人的輝煌和另一些人的悲傷,我無法不為那些處于困境中的同齡人所動,為了他們生存的粗糙和荒涼。
A
到一個貧困山區采訪,爬了一座平生從未爬過的山,在一個少有人上去過的學校住了兩天。我相信,這輩子不會忘記這地方:林山。
縣長告訴我,“到林山走一趟,才知道什么叫辛苦。”一路上,我也有感于此,但當接觸了那個地方的年輕教師后,我才發現,自己所體驗的辛苦多么浮淺。
在林山學校,我跟許多年輕的老師交談,他們純樸、平實,沒有埋怨自己命運的蹇厄,也沒有訴說苜蓿生涯中太多的風寒。他們被大山封鎖,去一趟縣城就得走一天山路。他們都是單身漢,沒有人愿意嫁給他們。
學校里有很多代課教師,關于他們更是一個苦澀的話題。他們每月的工資只有80多元,有的教師已代了10年課。一位教師10年的收入或許還比不上我們一些城里人一個月的獎金。我知道這種比較很不恰當,但我無法驅逐這個念頭:外面的世界在嘩嘩地揮灑鈔票,有人輕易就能獲得或者揮霍幾千,幾萬,幾十萬,可是這些在最艱苦的地方擔當著最崇高事業的人呢?他們一個月的工資只夠買半雙普通的皮鞋!誰曾為他們說話?誰曾為他們心酸?誰曾在大吃大喝、靠在進口轎車享受的當兒想到了他們——為我們擁有良好的社會、良好的公民做著最普通又最重要的工作的人們?我是最無能的,除了施予一點廉價的同情,除了用手中的筆涂抹幾個未必管用的文字,還能干什么?我曾把學校稱為走向文明的“好望角”,把教師稱為山區的脊梁。即使是這樣,我仍然感到那些文字內在的貧弱。
在山上的兩天,正趕上下冰雹。半夜里,我們都被狂暴的山雨驚醒,我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以不同心情感受著閃電雷鳴的巨大威懾力。
B
走進林老師的家,我馬上產生了一種與山村寧謐的環境和明媚的風景極不和諧的沉重心情。老式的木結構樓房散發著霉氣。房間很小,放一張床、一張方桌便無余地。房間很暗,不透風,黑洞洞的,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林老師今年34歲,在這里代課已經14年了。在很多人看來他是一個值得同情的人:
有一段時間他曾不愿教書,回家種地,但因父母生病需要用錢,只好作罷;他也曾準備報考中專,但又因家庭困難沒考成;以后,有過幾次代課教師轉民辦教師的機會同樣與他失之交臂,就因為他第一次代課的年齡比規定的要求遲了一年。這當中他已錯過了戀愛、結婚的黃金歲月,以至今天還是孑然一身。
后來我才知道,他并非孑然一身,他遠沒有那樣逍遙,就在他隔壁的房間里,躺著他的一個弟弟,今年30歲,也沒有結婚。以前他以生產木耳為生,后來虧了本。1993年5月,他得了肝硬化,住一段醫院,用去1000多,因為窮,沒等康復就匆匆出院,病情不斷惡化,雖四處求醫,又花去近萬元,病情仍在惡化,身體越來越虛,肚子越來越大,成年累月躺在床上。林老師為了這個弟弟已是馨其所有了,為了省錢他每天只能吃些干糧和咸菜,他已經覺得自己撐不住了……如此家境,縱使林老師再有“上進”之心,又能奈何?
林老師還有位70歲的老母親,有兩位已成家的哥哥。大哥因住房太緊張,正在籌款蓋房;二哥也因妻子有病,自身難保,唯一的女兒享受著希望工程的救助款。
談話之際,林老師的弟弟起床來吃中飯,他臉色蒼白,盛一碗飯,再加些白糖就算是菜。他慢慢地嚼著飯,淡淡地說著話,話語里透著對生死的漠然。
走出林老師的家門,是一派燦爛的陽光。山村依舊寧謐,風光依舊明媚,我的心情卻無法再輕松。
C
“沉重從來就是生命的一大主題,這意味著我們在盡情享受生命的輕松和欣悅時,不該忘掉籠罩在許多不幸者人生之路的陰霾……”
這是我所供職的浙江教育報社團支部向全省教育系統發出的一封倡議書的開頭。事情的緣由很簡單:有一位17歲的女孩患了敗血癥,因家里無力支付醫療費,不得不放棄治療……我們在采訪中得知這事后,也無良策,只有發起募捐。
這種事太多,太不起眼,太容易被漠視。直到那一天,當我見到患者的妹妹那雙流淚的眼睛時,我也禁不住流下淚來,我們掏出200元塞進她的手里什么也說不出來。泛泛的安慰之辭多么虛偽!我們的力量又何其單薄!
所幸的是,倡議書發出后,得到了報社所有人的響應,他們的情懷是樸素的:但愿那女孩子早日康復,貧窮不該奪走她的生命,她的上學的權利,她的未來,她的遠方。
當我站在林山的最高處時,我想起了這件事,它讓我感動起來,讓我對這里的貧窮和那些不幸的人們再一次地感動起來。愛不是抽象的教義,不是狹隘的戀情,不是生活的調味品,愛在今天依然是人類最神圣的。
D
青春的誓言是不該兌了水的。我們的慷慨激昂不該僅僅是矯命檄文。我們需要反思,需要來一番嚴厲的自我審判,把自己從瑣碎的欲望、蕪雜的思緒中解救出來。也許,我們該變個活法,告別那些鄙俗和猥瑣的食利,驅走那些躲藏在鮮花下的蜂蠆;同時也辭謝那不近紅塵的清瘦落寞的美學。
如果我還是信奉克爾凱郭爾的那句話——“美在本質上只涉及幻想和女性,這是美學的光榮與神圣”,那我就是自欺欺人,我將被加上雙重罪愆。
如果我還是滿足于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借不停地自言自語以潔身自好,那我將逐漸喪失尋找的熱量,最終陷于自私,而超脫則意味著逃避。沒有生存理解的世界是不幸的,人群雖然廣袤卻如同洪荒。
我的美學不該是花開花謝,雨飛雪飛的經典,不該是個人心底的哀嘆和夢想。美,就是以愛加冕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