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東平
知識分子的良知永遠在權力和金錢之外。社會生
活的世俗化、知識分子文化與商業化的通俗文化
的融合固然體現某種歷史進步,但只有當它清晰
地確立自己獨立的價值和立場,能夠挑戰具有霸
權地位的商業文化,才能說是成熟的。我同意這一說法:關于二張的論爭,是90年代最重要文化論爭之一。在政治中心和全民信仰的時代結束之后,中國迅速卷入物質主義和消費主義的洪流。排山倒海的商業化浪潮在摧毀陳舊的體制格局和思想壁壘之時,也在向一切人們珍惜的價值和傳統挑戰。與此相伴,大眾流行文化和傳通俗文化挾商業之勢膨脹擴張,在造就多元文化格局的同時也毫不留情地消解、侵蝕著嚴肅文化和知識分子文化。一時間,嚴肅成為可笑,深刻成為滑稽,崇高成為偽善,無意義成為意義,肆無忌憚、寡廉鮮恥甚至恬不知恥則成為正常而大行其道。唐振常先生撰文感慨當今菜譜菜系的混亂,已至找不到幾家正宗的川菜和淮陽菜。這正是文化譜系之混亂凋零的寫照,而后者尤甚于前者。面對此景此境,由少數作家發出的最強烈、最尖銳的聲音,足令理論界慚愧。這種社會轉型期的混亂和失范或許是難以避免的,甚至也包含了現代化進程不得不付出的某種代價——在中國,這種“學費”和代價總是過于高昂的;然而“無論如何不能說”因為現在比“文革”進步了,就只能謳歌現實,如果批評流行和時尚,就隱含了倒退和復舊;因為金錢本位動搖了官本位,作家就應當贊美金錢。一位智者曾說過:賺錢的行為或動機是無須贊揚的,因為它是人的本能;教育所應當做的,永遠是如何約束和控制這種本能。這就是說,社會教化所應承當的,是不能自發地從市場產生、用以規范和制衡經濟力量的價值。社會生活的世俗化、知識分子文化與商業化的通俗文化的趨同融會,固然體現某種歷史進步;但只有當它超越了這一初級階段,清淅地確立自己獨立的價值和立場,能夠挑戰具有霸權地位的商業文化,才能說是成熟的。知識分子的良知永遠在權力和金錢之外。當我們感慨“失語”的困惑時,又為犀利憤世的直言所驚駭。但在我看來,張承志激烈、悲壯的吶喊,首先不是一種政治設計、救世主張或宗教宣傳,而不過是對腐敗、墮落、隨波逐流和種種以恥為榮的丑行的抨擊;是對人的理性、尊嚴、正義和道德感的呼吁,對精神和信仰的價值的堅守;是為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招魂,以及對美和潔的捍衛??偠灾?,是一種文學和精神的吶喊。這樣認識,或許不至于誤解或茍求。在多元文化和思想的空間,不免有向下的渲泄,有平庸的流淌,但是也必須有向上的獵獵的飄動。缺少任何一極,這種文化生態必然是不甚健康的;而缺乏甚而排斥向上的思想維度和精神發展,則無疑十分有害。理想、信仰、道德感、正義感等等,在不同歷史空間和文化空間,在世界各地不同的國家、民族都具有永恒的價值,標志著人類精神活動所能達到的高度。能夠堂而皇之并義正詞言地譴責、嘲笑和擯棄信仰的,也許唯有今日中國。而且,論據也很奇怪:因為受過騙,因為有假貨,所以抵制真的。我不知道,是否真有一個“道德理想主義”,顯然,理想和信仰既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排他的,更不必都到西海固去尋找,在通往信仰的道路上,每一代人、每一類人、每一個人自會各有不相同的“神喻”。在張承志強勁激烈的美文中,不難令人感到它固執、偏激、冷峻乃至陰郁的內核,感受他強烈的民族情緒、宗教熱忱和情感指向,也許這是它引致非議、懷疑和警惕的重要原因。對此,我主要視其為張承志區別于其他作家的個性化的因素。作一個不甚恰當的類比,才華橫溢的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是日本傳統的狂熱信徒,鼓吹天皇制和武士道、性和死的美學,因憤懣于當代日本社會的腐朽、病態,于1970年寫完壓軸之作《豐饒之?!匪牟壳漠斕烨懈棺詺ⅰN覀冎滥钦侨毡窘洕咚侔l展的騰飛時期。但他從未被描繪成為一個反現代化的、落后時代的反角,卻因為當代日本文學提供了一個獨特的精神向度和情感高度,提供了一株不同凡想的奇葩而備受殊榮。也許,當“批評時代”真正來臨時,我們會更寬容、更平和地容納不同的個性和文化。(作者為北京理工大學高教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