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第一代“空嫂”

劉朱嬰

1930年，在美國舊金山波音公司大廈里，一位名叫埃倫·丘奇的失業護士，以其天生麗質和勻稱的身材，被該公司聘為空中乘務員。從此，世界航空史上有了“空中小姐”，這個與藍天白云為伴的職業很快風靡整個世界。1955年，我國民航首次聘用空中乘務員，18位靚麗的北京姑娘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第一批“空姐”。時間的車輪駛入1995年，中國民航史上，又將增添新的一筆……

上海出新聞。

1995年元旦剛過，整個上海便被卷入一起極為火爆的新聞事件中——上海航空公司開中國民航空中服務之先河，面向紡織系統公開招聘14名中年婦女為空中乘務員，報名應試者逾2300人……

記者飛抵上海的第二天，正趕上經過初選和面試后有幸進入第三輪角逐的64名紡織女工到上海航空公司總部體檢。上午8時30分，當這些面龐秀麗、身段婀娜的“阿嫂”們列隊于公司大樓門前時，圍觀者發出一片贊嘆聲，有人稱：“咱們上航今天真是美女如云??！”另一位女士說：“還是嫂子好看，成熟是一種無法抗拒的美……”

我國民航的空中乘務員歷來都是由年輕漂亮的小姐們擔任。這次上航為何要招用28～36歲的已婚已育紡織女工？在體檢現場，記者采訪了組織者之一、上海市紡織國有資產經營管理公司勞動力置換分公司的副總經理陳錦龍和上海航空公司的有關負責人。

“紡織姐妹要轉崗，社會各界托一把”

陳錦龍告訴記者：隨著上海市產業結構調整力度的加大，勞動力密集型的紡織系統富余人員矛盾日趨突出，去年3季度共有2．8萬多下崗待業人員，另有8900余名內待退休人員。以后，每年都將產生3萬名需轉崗人員。到本世紀末，紡織系統減員總數將要達到25萬人。他深沉地說：大批職工下崗，有社會發展的歷史原因，完全由職工個人承擔后果是不公平的。上海紡織工業在歷史上曾為解決社會就業矛盾、平衡勞動力供求關系、支持新興產業的發展等作過重大貢獻，從而也背上了一個巨大的包袱。1978～1979年，大批上山下鄉知青回城，大批應屆畢業生待業，為緩解上海市嚴峻的就業矛盾，上海紡織工業積極幫助政府招收安置社會待業人員，在3年內每年遞增2．5萬人。1988年，上海地區工業經濟嚴重滑坡，大批街道集體企業瀕臨破產，職工回家待業。為幫助街道集體企業擺脫困境，有關領導將2．2萬余名大齡街道集體職工轉移到了紡織企業，并全部簽訂長期勞動合同。以后執行知青子女回滬就讀、工作政策，紡織企業又一下子吸收上萬名回滬知青子女。在計劃經濟條件下，只要有關勞動力計劃和勞動力數量上的調控，紡織系統總是首當其沖。一次又一次積極配合市勞動部門平衡、調控、維護社會穩定，造成了當前紡織人員結構上總量大、素質低、歷史包袱重的后遺癥，成為當前企業改革、進行結構調整的難題。他說：紡織職工是上海一支具有光榮傳統的堅強的產業工人隊伍，具有嚴守紀律和吃苦耐勞的優秀品質。他們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長期以“心貼布、布貼心”的精神一絲不茍地工作在崗位上。過早地撤下崗位，這種犧牲本人不愿意，領導也不忍心。但在社會保障體系尚不完善的今天，單靠企業又無法解決，因此陷入“送不出、養不起”的困境。上海紡織產業結構大調整決不可能單單依靠我們自己的力量就能夠進行的，既要發展生產，又要保持穩定，必須得到社會各方面的支持。因此，我們多次誠懇地呼吁：“紡織姐妹要轉崗，社會各界托一把”……正是在這種情勢下，上海航空公司向我們伸出了溫暖之手……

上航的有關人士向記者談道：“空中小姐”是個典型的“青春職業”，這已經成為傳統的觀念。但近年來，空姐難招難培養也成為各大航空公司普遍面臨的難題。去年，上海航空公司由于新客機的引進和人員的更替，需要招收100名空乘，盡管報名者足有4000，但真正合格者寥寥，最后只拍定43人。應聘者雖然年輕，不少是應屆高中畢業生，但多是被父母們視為“心肝寶貝”的獨生嬌女孩，對人生對社會的感情缺乏足夠的體驗。要把她們培養成為善解人意、笑作天然的合格的空中乘務員，需要長時間的培訓與磨煉。因而，改變一下長期形成的年齡定勢，擴大挑選范圍，讓符合條件的中青年女性加入空乘行列，這個想法由來已久。上航總經理孫仲理對記者說：“年輕的小姐社會閱歷淺，經驗少，常需要領導和老同志的關心和照顧，另外還面臨著許多問題，如戀愛結婚生小孩。有的小姐還跟著客人跑了，這種事情是有的。而經過艱苦崗位鍛煉的紡織女工，在生活和處事上有經驗，成熟，她們吃苦耐勞和安心工作的精神要比小姐強。年輕貌美不一定服務到位，服務到位應該是善解人意和溫暖體貼。”他說：“我經常對我們的空姐講，‘你們不要老叫辛苦辛苦的，去看看紡織女工，就不會再叫苦了！這招‘空嫂的引子就出來了。”

去年8月，孫仲理正巧與紡織局副局長李客讓同機飛新加坡，兩人一起開拓了在紡織女工中招收“空嫂”的思路。經征求民航總局的意見和與市婦聯、紡織局進一步商洽后，上海航空公司決定，將1995年計劃招收的14名“空姐”名額全部支援給紡織局改為招“空嫂”，從而為上海市中年婦女的轉崗和再就業拓開一條新的門路。

消息一經傳出，激起千層波瀾，社會上異乎尋常的反應和報名者異乎尋常的熱情都遠遠超過改革開放以來上海市的任何一次招聘……

雨夜叩門訪“空嫂”為何都擠“獨木橋”

體檢現場的氣氛好緊張，別說依次進入體檢室的64名競爭者，就連在場的工作人員和記者，手心里都捏著一把汗。有人說：“2300多人刷到最后只剩下這64個，真不容易。如果這一關過不去，會很傷心的！”

早在前一天，準備為“未來空嫂”們體檢的有關人員就接到領導的指示：只要有一項不合格，就堅決拿下來，決不能手軟！孫總經理也要求：嚴格按照中國民航總局關于招收空中乘務員的要求進行體檢！具體有哪些要求？一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形體美學要達到五官端正，膚色好，無明顯疤痕；身長須達到162厘米至172厘米，下肢長度須超過上肢長度2厘米；體重少于60公斤；視力不低于0．5度，無色盲；耳、鼻、喉正常；平衡機能良好，無暈車船和暈機現象；HAA呈陰性……

不一會兒，幾位女工出來了，她們已被告知體檢未能通過，因而顯得十分沮喪，心情沉重。一位女工因鼻梁上有幾粒很不起眼的雀斑而被淘汰，她委屈地對醫生說：“雀斑誰都有的呀！”而醫生的回答斬釘截鐵：“有雀斑就不行！”另一位是因為體重超了一點。她無奈地沖記者一笑，說：“阿拉62公斤，自己覺得蠻合適的，不胖也不瘦，可大夫講我胖了一點?？赡芴炖淞?，我多吃了一點。你說，我吃得多不是時候?。　边€有一位女工因手掌中央有一道淺淺的疤痕而被通知“回家”，她傷心得幾乎要哭起來。記者找來工作人員，得到的回答是：“照講手掌上有道疤對于搞乘務員工作不會有什么影響。但是，體檢必須嚴格地按照規定來，如果不嚴格，就沒有公平可言了！”幾位女工抱怨道：“早不講清楚，如果早講手掌上有疤臉上有雀斑的不要，我們也不會來了！”一旁的醫生說：“誰說沒有講過？你們自己非要來‘試試，怪啥人？”

有人不解：轉崗不止一條路，干嘛都來爭“空嫂”？

端莊典雅，秀外慧中的樊麗華，是2300多應聘者中頭一個通過面試的佼佼者，接下來的初檢和大檢，她又無驚無險地順利過關。記者晚上冒雨找到她家時，她正與先生一起忙不疊地應付著親戚朋友打來的一個又一個電話，5歲的兒子也好像被媽媽興奮的情緒所感染，在地板上起勁地翻來滾去。

“高興壞啦！”她說。“面試這天，我一點都不緊張。當時，每組10個人，我是第2組的第4個。第1組的10個人上去后，很快被淘汰了，我前面的人好緊張啊，結果也被淘汰了。輪到我時，讓我念兩篇英語課文，我大概看了一下，覺得念起來肯定磕磕巴巴的，弄不好要坍臺，決定干脆不念了，沒想到第一個合格了！事后考官說：我們曉得你們念不好的，不會念的可以不念，主要看你們的氣質和表現。”

問她為什么不緊張，她說：“我去考‘空嫂，一是我喜歡，覺得這個職業蠻祟高蠻神圣的，和解放軍的女兵差不多。二是我想看看自己到底怎么樣。我在上棉17廠干了十幾年的擋車工，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沒有表現一下自己的機會。我們紡織行業有好多待崗在家的，有人說是紡織女工的素質不好。其實，紡織女工不是自己要待崗的。即使待崗的女工，多數素質也是相當好的，有的自學外語，還有的自費上紡織大學。這次上航公司給了我們一次機會，我想，不應該放過它，不管怎么樣，要站出來體現一下紡織女工的價值，要向社會證明：我們紡織女工還不錯！所以，我很自信，很有信心。百里挑一，挺難挺難的，但前面幾關我都過來了。通過這次挑選，我忽然發現自己蠻不錯的，感覺非常好！”

找施松蓉家，是由上海匯豐銀行的鮑舒之小姐陪著一起去的，聽說我不大懂上海話，且天黑雨大，她自告奮勇地擔當起我的“向導”和“翻譯”。

33歲的施姐是上海第7棉紡織廠毛條車間的黨支部書記，顯得穩重成熟。她說，她之所以報名應聘“空嫂”，并不是為了去掙“空嫂”的待遇，而是從一開始就覺得應該去“為我們這一代紡織工人爭光”，“連要求極為嚴格和苛刻的空中乘務員我們紡織女工都能干，還有什么事情我們干不來的呢？”她笑著告訴記者，為了參加面試，她花2900多元買了一件皮風衣，最后卻未敢穿?！皬S里的姐妹對我去報名蠻支持的，幫我出主意說：穿衣裳要大方，不要俗氣，既不能顯得太富貴，也不要太邋遢，要剛好到位，給人的印象清爽一點，淡雅一點，使我的心情比作新娘子還要激動。大家這么支持我，我覺得自己一定要考進去，只要考進去了，就為廠子爭了光，為紡織局爭了光，就能夠說明，我們這代紡織女工中，不乏相貌一流、素質也一流的人，她們不僅能夠織好布，也同樣能夠飛翔在藍天。漂亮溫柔，善解人意，吃苦耐勞，這就是中國第一代‘空嫂的形象！”她說：原來，我們工人覺得和改革是有距離的。這次親身參與改革，觀念上的轉換意義更大。我們認識到：要勇敢地面對改革，主動地投身改革，才能增加對社會的了解，增加人生的經驗和機會。這次的社會輿論這樣強烈，也使我們感到社會方方面面沒有忘掉我們紡織工人，在關心我們，愛護我們，支持我們。想到這些，心里老激動的。上航招聘“空嫂”的名額雖然很少，但我們紡織女工表現出來的強烈的參與意識和敢于競爭的精神，比這14個名額更珍貴……

眾說紛紜話“空嫂” “青春職業”面臨挑戰

空中乘客對于日后上機服務的“嫂子”心理上能否接受？飛機上，記者與幾位同行者隨意聊了聊。一位廣東人說：“年輕就是漂亮嘛，小姐天真純潔，充滿青春活力，看起來就舒服，我還是喜歡小姐服務的啦！”一位美國的女乘客說：“乘客都希望看到年輕漂亮的，但年長的能使乘客更輕松，更有安全感。”她說：在西歐，“空中奶奶”也有的，“年長的心理素質和服務技巧都比小姐要好得多。”一位上海人說：“上航招用‘空嫂在我國是首例?！丈┒际羌徔椆と顺錾?，在工人階級的隊伍中經過鍛煉，吃苦精神和生活經驗以及工作能力相信會比直接從學校出來的小姐強很多。”另一位男乘客則風趣地說：“如果都像王馥荔扮演的‘天下第一嫂那樣，我肯定喜歡的啦?！薄?/p>

上海航空公司政工處長王支璋認為：“空嫂”是市場經濟的產物。招“空嫂”不僅是挑選范圍的擴大，更是一種觀念上的突破，是對“青春少女職業”的強烈沖擊。它公開向社會證明：歷來由年輕美貌少女獨撐一爿天的空中乘務員職業都可以由穩重老練、善解人意的“美嫂”取代，其他行業中的一線崗位又何嘗不能聘用中年婦女呢？此舉也是上航公司轉換用人機制，引入競爭，深化改革的一次嘗試。

上海紡織局一位領導稱：以前服務一線大都吃“青春飯”，這個思路如果不調整，“青春飯”吃到一定時候，就會面臨“沒飯吃”的危機。他說：“現在有些年輕人自我感覺很好，以為自己有年齡上的優勢，一出校門就可以找到好工作，拿到高工資?？墒?，他們如果不重視知識的更新和再積累，不重視自身素質的再訓練再提高，一旦年齡大了，就會很難受，很痛苦，感到很不好就業，就會對社會的安定形成威脅。因此，無論個人還是單位，‘青春飯不能總是吃下去，要有‘危機感。要樹立‘調整——培訓——再就業——再調整——再培訓——再就業這樣一個思路。這不是一個行業，一個系統的工程，而是整個社會的一項大工程?！?/p>

上海市婦聯巾幗服務中心副總經理錢佩認為，上航公司開了一個很好的思路。引進“嫂子”，改變了用人機制，迫使“小姐”有危機感：如果不好好干，就要讓位于“嫂子”了！她說：“應該讓那些年輕漂亮的小姐也感到競爭的壓力！”她告訴記者：上海地鐵已從紡織系統大齡女性中招收了300多名服務員，還準備再招50名。受“空嫂”啟發，千鶴賓館，上航國際旅游公司等單位也決定招收一批“嫂子”安排到歷來由漂亮小姐們一統天下的“前臺”崗位。改革調整，給許多中青年婦女帶來了第二次花季……

“空姐”如何看“空嫂”？“聽到公司招‘空嫂的消息后，挺開心的！”上航的一位小姐說，“空中服務這個窗口行業不應該是吃‘青春飯的，因為空乘不僅需要年輕貌美，更要在服務上善解人意、體貼入微、穩重老練?！┳觽兗扔猩鐣啔v，又有生活經驗，待人接物成熟，我們能從她們身上學到不少東西。她們如果上機，對促進服務質量的提高肯定是有幫助的。”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的一位空姐認為：“這對我們年紀輕的是一種挑戰。可能不久以后，其他航空公司也會陸續招聘‘空嫂，到那時候，年輕不年輕已經無關緊要了，誰的服務質量到位，誰更能夠勝任這個職業，誰就可能干下去，否則就會被淘汰。我們已經感到有危機啦！”一位在東方航空公司干了多年、如今也已成為“嫂子”的空姐則建議：“空姐與空嫂各有優勢，不能一概而論，今后在服務上，應該考慮各自的特點和優勢，有層次地給予搭配……”

離滬前，記者被告知：目前碩果僅存的28位“未來空嫂”，還要經過政審和為期4個月的培訓，這期間要再淘汰1／2，最后剩下的14名，可望在7月份上機，從而真正成為我國民航史上的首批“空嫂”。

記者由衷地期待美麗的“空嫂”們早日驕傲在藍天白云間……

（攝影：上海航空公司夏本建 郭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