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注定

劉謙

那時宇宙是黑暗的。

我甚至于肅穆地想：難道是宇宙這個小妖精閉上了自己媚人的眼了嗎？我知道這又是我那年輕的沖動、害人的激情在作祟。如果讓你聽見這句話，你一定會再次冷冷地譏諷我：犯病！

雖然你的話和我的話一樣對于這個沉默的宇宙而言顯得過分的蒼白和無力，但是你會選擇這樣一個真實的回答的。

長夜黑黢黢的，如同彼此無言而又失之交臂的世事。我只能在這一片無法完整的影子中活來活去。這一切就像我已分明感覺到的那個場景一樣：那個從橋頭踱到雜貨店門前的黑衣少女愉悅地向我走近。寒風凜冽的街頭上，幽暗著稀疏而又匆匆的行人。她湊近餛飩攤子的嘎斯燈苗，輕輕地吁著氣。一切仿佛還沒開始便已結束了一樣，只有夜行的客車在冬的街頭突兀地開來開去。

她要了一小碗餛飩，然后媚笑著走到煙火斷續的烤肉攤邊，小巧地開合著自己青春的紅唇，平靜得像一尊神女畫像一樣，沒有任何興趣地來徜樣這自然的氣息。這是真的嗎？我不知道。我只想，何苦要那樣刻意，要那樣絕情地在我面前露這一手？

有人在夜的街市上大聲喧嘩，自行車鈴不斷地響。街頭上有一些門在開動，有一些在關響。這些聲音混雜在一起，孤獨而又凄涼。

可是，你干嗎還要在黑夜降臨的時候打電話來，打電話提醒我這個失意而落魄的男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格格大笑，通過遙不可及的電纜瘋狂地向我描繪你自己的激情與幸運，我遲暮的靈魂無法無天地被你灼傷著。

我感覺到了你強顏歡笑的迷茫，也品味著你無可奈何的犟勁。你把警鈴一般的電話機搖得山響，搖得發狂。甚至，甚至用你身后的憤怒的咆哮著的大海來證實你的存在。

我記得，我曾經請求過你，在最后的那個十字街頭，請求你把手伸出來放在我的手上，活像所有愛情故事的終局一樣，對著心中的上帝起誓。我想讓你說，當然我也會發自肺腑地說：海枯石爛。可是你閉上你媚人的美麗的眼皮，沒有把我的誓言當一回事。也許，你覺得那樣做太滑稽了。

為什么你要這樣回避人世上唯一圣潔的感情呢？

我痛苦地望著你，想尋找你心靈深處的回聲。我那時還不知道，這已經是遙遠的往事的結局了。我天真地伸出自己的手，妄想用自己冰涼的手去溫暖你那纖纖素手，你卻把手縮進懷里；我企盼著，乞丐般望著埋在寒冷黑夜中的你，希望能夠和你一起依偎著走過那枯葉飄零的十字街頭，你卻躲開了身子。

黑夜長久地靜寂成一片慘白，如同一把利刃自我們中間頹然落下。我的心被這利刃割得血流如注。

這是一個怎樣的故事？我們背著粗布縫制的書包，奔跑在陡峭的西部小鎮上。我們不知深淺地踩過那些硝煙與炮火留下的凸凹，在荒寂無語的田野上嬉戲追逐。我們那時候還是一廂情愿，而且不知民生之艱難。大紅濃郁的年畫貼在我們的身后，雪白純粹的炮紅燃燒在俗事的光芒里。你問我：你不會喝酒吧？你怕我像你的父兄一樣，整夜整夜地把自己灌醉在酒杯里。我自豪地回答你：甭害怕，我不喝酒！后來，我卻忘了那句話，常常在一些下等酒館里獨斟獨飲。我差不多把過去的一切全忘光了，唯一還能記住的事情就是你平靜的臉龐。

在失去你以后，我曾一個人黯無天日地徘徊在那昏黃的古鎮上，悵望著眉臉骯臟的故鄉，在自己的內心，等待著往事的潮汐洶涌而來。

記得那一刻嗎？你激情萬狀地抓住我慌亂的身體抓住我忐忑不安的心靈，你淚水四溢，顫抖不已……我的心為那一刻燃燒成一片灰燼。

畢竟，人事滄桑。畢竟，往事一派蒼茫。

指責什么？埋怨什么？我早已無法追憶我們過去的情情節節了。人世上平淡的苦難，堆起來早已超過喜瑪拉雅山脈了，我們又何必自尋煩惱？你說：揮揮手吧，一些都已成為無聊的過去，何苦呢？我痛苦地接受了。想來也是，何必把自己這小小的苦難說得過分凄慘呢？我知道，我們只不過是一場鬧劇中的兩個小小的并不重要的丑角而已。我摁著自己的頭顱，發狠地說：不想這些！

后來的歲月中，麻木老人不止一次地被我請到自己冷清的小屋中，我把它像神靈一樣供奉在自己靈魂的最深處，我要讓時光來教會我滿足于雞毛蒜皮的光榮，我險些兒都做到了這一切。幸好有酒，各式各樣的低劣燒酒幫助了我，我在它們中間尋覓散落無蹤的隱語，也尋覓著你。

你卻渺如黃鶴。

我想，這正是你理智于我成熟于我的原因。因為，你早已看穿了籠罩在我們頭頂那張猙獰命運大網的可鄙。你奮然地走出了這一切。你是用自己遠漂天涯的行為來止血。

我原以為，一切都只有如此了。

你卻有些忍受不了那騷動著的異鄉的陽光了。你記起了往昔的血跡，陳年的痛苦。你于是發瘋樣撲向電話機，迫不及待如同報警般慌亂地按下了鍵。你挨不過那暗暗無期的黑夜了嗎？你也許沒有真正地絕別過。可是，你是否了解我這些年的生活呢？想來，理智的你也顧不得這些了。你如同一個孤苦無援的溺水兒童尋覓救命之稻草；如同一位舉目無親的少女遭人強暴，你按響了警鈴。

那長長的光纖電纜真能救你命嗎？

這時候的宇宙還是黑暗的。我在丟棄了燒酒之后，痛苦不堪地經受著我們共同擁有的那一份苦痛——一份難言的苦痛。你按響的警鈴卻不管不顧地瘋狂地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