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鋒杰
與基督教文化有關聯,是曹禺的生活經歷和創作實踐給人留下的鮮明印象。少年時期,他就隨著繼母出入教堂,宗教音樂成為曹禺精神的一份營養。后因執教一所大學,他又熟讀《圣經》。而在思考中國的出路時,他也曾經想到要在基督教中找尋中國的希望。這一問題,顯然被過去的研究者們有意或無意忽略了。在這方面,宋劍華著《困惑與求索》,意在跨越一個個研究“障礙”,欲使曹禺的創作深受基督教影響這一論題得以成立。宋劍華把曹禺早期四部劇作作為一個整體來看,說《雷雨》、《日出》、《原野》分別寫的是原始罪惡、現世罪惡和人類的理智失控,《北京人》所寫涉及了人格的重塑,寫出了愛對惡的戰勝。宋著所開掘的視角,著實讓讀者領略了曹禺劇作的另一番景觀:處處充盈基督教的人文主義思想。
宋著解決的最大問題,是對曹禺藝術思維特點的論述。宋著論《雷雨》的一段話最能為人解惑:“我們更應該通過對這部作品的還原處理,即從作者的潛意識中發掘基督教的‘原罪與‘報應思想對《雷雨》整體構思的影響,才能科學地解開籠罩《雷雨》的象征之謎。”明乎此,曹禺劇作中那揮除不去的象征氛圍,不是直接來自他對人生的體驗,由經驗的積累而形成;它源自劇作家對人類的宏大思考,在抽象地整體地思考人類根本處境的思想背景下對人類作出總判斷。曹禺的審美關懷充分體現了終極關懷的特點。曹禺多次說他的作品是“詩”,這“詩”的內涵決非現實主義概念所能置換。曹禺又說:“現實主義,不是現實。”這不能簡單理解成要把現實主義豐富化,而應看作要創造出不同于現實主義類型的藝術作品。所以,有的人將曹禺劇作的詩性特點和“不是現實”理解為“吸收非現實主義的內容”,并進而說這體現了傳統美學的某些精髓,其實是與劇作家的思想實質相去甚遠的。宋著認為曹禺受基督教人文主義思想的影響,形成了創作中的善惡對立模式,描寫“惡”(罪孽)——“毀滅”(懲罰)——“善”(再生),不再像現實主義那樣從具體形態的生活情境出發去實寫生活,而是從整體的、抽象的角度去把握生活的哲理內涵,人物形象抽象化,思想內容理念化,藝術表現象征化,均成為他早期劇作的顯著特色。宋著的這一結論,無疑向人顯示,曹禺的創作思維與表現方式,原來運用的正是所謂的“圣經力式”。從曹禺的創作發展看,他正是在批評界“唯現實主義”思想的誘導下與“圣經方式”決裂的。這把他帶入的是一個陌生的思維領域,他在這個領域中無用武之地,雖非格格不入,但卻舉步維艱。曹禺創作上的滑坡現象,正是劇作家棄自己的思維特點與個性風格而旁顧其他的結果。曹禺藝術生命的輝煌與暗淡,再次證明了作家創作獨特性的重要。這種獨特性是他生命的表征,他放棄這種獨特性,也就放逐了生命本身。
宋著的這種研究,不會給人單調之感:曹禺的創作僅僅只是基督教教義的翻版。作者早已申明這種探討只是曹禺研究的一個方面。因此,這不是一種排他的研究,而是一種容他的研究,顯示了國內九十年代曹禺研究的突出成就。
(《困惑與求索——論曹禺早期的話劇創作》,宋劍華著,文津出版社一九九六年三月版,7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