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旭光
詩是詩人的心靈的吟唱,是人類深層精神世界的折光。詩的歷史,既是一部詩歌本文自身發展的歷史,也是一部作為知識分子的詩人之心靈的歷史。恰如勃蘭兌斯指出的:“文學史,就其最深刻的意義來說,是一種心理學。它研究人的靈魂,是靈魂的歷史。”
洪子誠、劉登翰新著的洋洋四十萬言的《中國當代新詩史》正是這樣一部寫出了當代人的“心史”的詩史。盡管著者在前幾年形式主義文論思想的影響下(形式主義文論思想曾功不可沒地反撥了以往文學史寫作的“機械反映論”和“政治決定論”觀念),曾不無遺憾地反省他們“未能更自覺、更集中地從文本的角度來審察當代新詩的進程,以此作為結構和描述的依據。”這固然體現出文學史觀的某種進步,其實卻可能是過慮之辭。因為在當代中國(尤其是“新時期”以前的近三十年),若想離開社會規范、政治思潮的強大影響而談“純文學”、“純詩”、“詩歌本文的歷史”,幾乎是不可能的。
當然,說當代詩史脫離不開政治的影響,并非說要把詩史寫成以文學史面貌出現的社會政治史,而是說(至少可以這樣說)通過那些歷史化的詩歌本文及歷史的已經“本文化”了的文學現象,我們可以得窺詩人面臨強大的主流意識形態、統一的社會審美規范與“五四”知識分子精神、詩的個人性、詩人的個性化的美學風格等發生嚴重沖突時所作的各種選擇。而這種選擇的過程,正可以說是當代知識分子心路歷程的縮影。循此角度,我們可以豁然明了當代詩史的許多重要現象,如郭沫若、馮至、卞之琳等詩人藝術個性的喪失乃至重寫古體詩或封筆不寫;何其芳的“感到甜蜜,又有一些驚恐”的困惑;艾青的藝術個性面臨嚴峻考驗的“危機”;“中國新詩”派和“七月”詩人的封筆和隱失……顯然,決定這些現象之出現及命運的深層原因,均可溯源到主流意識形態和統一的社會審美規范對知識分子精神、詩人的個性化的審美方式之強大的整合力量。無庸諱言,當代詩歌產生了一大批為新中國、為社會主義建設事業“放聲歌唱”的詩人,這些詩人及其詩歌代表了當代詩歌前三十年的主流。然而,透過主流詩歌的喧鬧,我們也不難發現一支微弱而堅韌,頑強地堅持某種詩歌表現現實的個性化方式,極其艱難(幾乎是徒勞無益)地試圖繼承現代新詩開放的藝術傳統,不斷地痛苦反思乃至懷疑批判自己的“非主流”詩歌。“主流詩歌”作為“本文化”的詩歌現象,盡管多數已無法經受今天“藝術性”標準的檢驗,但仍具備“史”的意義與價值。而微弱的、屢遭批評封殺的“非主流”詩歌或“潛流”詩歌,也許更能凸現當代知識分子既無法逃避地受控于政治的影響和整合效應,又循著現代新詩的藝術傳統,本著忠誠于藝術的個人感受和良知,而對大一統的藝術規范進行了難能可貴的疏離和抗衡的努力。盡管這一“非主流”詩歌勢單力薄,往往是一露苗頭就批評疊起……對何其芳的“困惑”的兜頭冷水,對艾青“探索”的不寬容,對郭小川偶爾返觀自視,流露出“極端虛無主義感情”的《望星空》的圍攻,都是明證……然而,恰是這一類詩歌更能凸現五四以來知識分子獨立思考的姿態和個性主義的精神,并隱約流貫起了現代新詩的藝術傳統。盡管他們之中許多人被迫停筆或自動停筆,他們仍在心靈深處暗暗堅守自持,默默寫著不求發表不合時俗的詩歌。這才有了他們沉默多年后依然栩栩如生的“歸來的歌”和“遲到”的吟唱。
《中國當代新詩史》既有對主流詩歌的資料翔實、客觀中肯的評析論述,更在對那些游離于主流之外獨自進行藝術創新與探索的邊緣詩人(還有蔡其矯、昌耀等)的精到論述中,體現了獨具慧眼的史觀和史識。它精巧含蓄地寫出了詩人(知識分子)與統一的社會規范式、主流意識形態之間既受控又疏離的微妙關系,活畫出了當代新詩從逐漸喪失詩歌個人話語空間到重新確立詩的個人本體性的艱難行程。這正是此書之最為讓我感慨動容之處。
(《中國當代新詩史》,洪子誠、劉登翰,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三年五月第一版,12.6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