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綱
中國統治階級承認的宗教素來只為“三教”,儒道佛有時并存,有時相爭。然而,基督教綿延千余年,但在士大夫知識分子中一直未予應有的關注。歷代儒家在發展自己思想的同時排斥過許多有價值的學說,基督教神學是其一,這是中西思想文化史上的遺憾。
“景風東扇”,現在全世界都公認,唐代景教就是最早傳入中國的基督教。但是清代大多數學者不承認。明朝天啟三年(一六二三),在西安附近出土了《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五年,當地教徒張庚虞將碑文拓片寄至江南,經耶穌會士陽瑪諾(Emmanuel Diaz)與被稱為“中國基督教三柱石”的李之藻、徐光啟、楊廷筠考釋,判定景教即為基督教聶斯脫利教派(Nestoria)。《景教碑》的額端有明顯的十字架,單單憑這符號就可以斷為是基督教的遺物。然而,紀昀在總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時,還是不肯承認是基督教,他把基督教與波斯襖教混為一談。他說:“西洋人即所謂波斯,天主即所謂襖教”。明末清初的大學者因為《景教碑》的發現,對基督教史產生了興趣。錢謙益《景教考》說:“(景教)非果有異于摩尼襖神也”。錢大聽對別人告知的景教和天主教同奉耶穌的說法,表示存疑,“未審然否”。他憑很少的證據考證耶穌生于“隋開皇之世”(公元六世紀末)。其它學者,如杭世駿,更誤指景教為回回教(伊斯蘭教)。清初的學者都是考據大家,很博學,但他們在涉及基督教的時候,都犯了錯誤。
本世紀中研究基督教及其神學的不乏其人。如卓有成就的史學家陳垣、向達、馮承鈞、王重民、方豪都在此領域作了大量基礎研究。現在我們對中國古代基督教的狀況有所了解,仍然是與他們的工作分不開的。但是拿現在學者們喜歡說的話:基督教是“邊緣文化”,還沒有像佛教那樣進入“文化核心”,成為中國文化水乳交融的一部分。其實從唐代景教算起,基督教在華已有一千三百多年,和佛教傳入中國的歷史相差并不太多。
古代基督教被忽視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其中一個原因是景教的漢語文獻沒有一脈相承地傳下來,基督教在華傳播幾次出現斷層。從唐代初年到元代末年,這段長達七百多年的中國基督教歷史,給中國文化史留下的可供分析的東西太少,以至我們今天談論它們時因缺乏資料,而不得不求助于地下文物和外國文獻。現在放在我們面前的這本《漢語景教文典詮釋》,就是根據明末出土的《景教碑》和清末民初出土的敦煌石室經卷編成的。它收入八種文獻,其中包括:《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大秦景教三威蒙度贊》、《尊經》、《大秦景教宣元本經》、《志玄安樂經》、《序聽迷詩所經》、《一神論》、《大秦景教大圣通真歸法贊》。除了在新疆高昌、北京內閣大庫發現的兩種敘利亞文的經贊文字未采納外,整個清末民初考古大發現中的景教文獻被本書悉數收入。
從這些經文的題名看,很有佛教氣味。事實上當時的景教文獻就是與佛教經卷同時翻譯的,《景教碑》的作者“釋景凈”,就是因為“嫻胡語”,“解唐言”,而去幫助翻譯佛經。反過來,一些佛教徒也幫助了景教經文的翻譯。這表現在這八部經文中,多數篇章都有佛教術語,少數使用了道教術語,迎合唐代朝廷尊崇老子的風氣。如《序聽迷詩所經》中,記耶穌行跡,大量使用“諸佛”、“果報”、“慈恩”、“善佛善緣”、“閻羅王”等中國佛教概念。《三威蒙度贊》中,“三威”指“圣父”、“圣子”、“圣靈”,“蒙度”就是佛教詞匯。贊文中還出現“妙有”、“慈航”、“世尊”、“大德”、“法王”、“施主”、“救度”等語。這樣形成的經典在文字上異常的龐雜。說的是基督論、一神教,但借用了許多佛道儒的概念,給閱讀帶來困難。當時,錢謙益、錢大聽、紀昀等較少神學知識的學者不能把它從佛教等其它西域宗教中區別開來,情有可原。本叢書的策劃者劉小楓、楊熙楠,和本書的注釋者翁紹軍,對全部經文進行逐字逐句的注解,這是比單單把全部景教文獻集于一冊更有意義的工作。使基督教神學和教義信息得以從其它宗教的語言中透露出來。透過這層文字,我們看到了景教傳播的是非常道地的基督教神學。
佛教進入中國,最重要的活動就是佛教典籍的翻譯。和佛教的經書規模相比,景教經籍被淹沒,只在近代經考古發掘才找出八種。但是景教文獻自有其思想價值。這本《漢語景教文典詮釋》值得一讀。
(《漢語景教文典詮釋》,翁紹軍注釋,漢語基督教文化研究所一九九五年版)